江风很硬,刮在脸上生疼。
顾长清没动,他盯着面前那个把自己折成九十度的男人。
这场面太重,顾长清极其讨厌这种沉甸甸的情义。
那是债,一旦背上,想甩都甩不掉。
他从袖口抽出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刚才拿牛肉弄脏的指尖,连指甲缝里的油渍都没放过。
“沈十六。”
顾长清声音混在风里听不真切:“这大礼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沈十六没起身,那个抱拳的姿势没变。
“顾寺丞不敢接?”
“是不划算。”
顾长清手一松,那方白帕子便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坠进了漆黑的运河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转过身,背靠着船舷,从怀里掏出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册子。
借着船头那盏忽明忽暗的羊角灯翻开新的一页。
“私事难办,公事好谈。”
提笔,蘸墨。
“从这会儿起,这不是你沈家的家务事。”
顾长清笔尖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是一桩代号‘迷魂局’的案子。”
“我是主办官。”
笔杆在纸上笃笃敲了两下,发出脆响。
“你,沈十六,是线人,兼受害人家属。”
沈十六猛地直起身子,那张脸上表情有些扭曲。
顾长清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沈晚儿,庚帖年龄?”
“十六。”沈十六下意识回答。
“性格?”
“胆小,爱笑,没主见,听不得重话。”
“日常爱好?”
“刺绣,养猫,听戏,偶尔摆弄些花草。”
“最近半个月,除了那个神棍,还见过谁?”
“只要是生面孔,不管是送菜的还是倒夜香的,都算。”
沈十六卡住了:“不知道。”
“府里管家是你的人?”
“是。”
“贴身丫鬟谁是心腹?”
“春桃,从小买进府的,死契。”
这一连串问题又快又密,沈十六大脑混乱。
必须思考,必须回忆细节。
“行了。”
顾长清合上册子,并没有表扬的意思:“虽然是个脑子里只有妹妹的蠢货,但好歹还没傻透。”
船身破开浪头,咯吱作响。
顾长清伸出三根手指,指尖修长,却没什么血色。
“案子我接了,约法三章。”
“讲。”
“第一。”
顾长清收起食指,“回府后,你把招子放亮,耳朵闭上。”
“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没出人命,就不许发火,不许质问,不许抄家。”
“你要演。”
“演一个对这事一无所知,甚至觉得那邪教有点意思的傻哥哥。”
沈十六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几根,绣春刀的刀柄被他捏得滋滋作响。
“她在玩火!那东西能把沈家烧成灰!”
“你现在泼水,火是灭了,放火的人也就跑了。”
顾长清语气比江水还凉,“我要的是连根拔起,不是帮你灭火。”
“第二。”
“把你北镇抚司的那帮杀才都撤了。”
顾长清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京城轮廓:“绣春刀太亮,一出鞘,全京城的耗子都得钻洞。”
“这回咱们抓的不是耗子,是鬼。”
“抓鬼,得用阴招。”
沈十六手掌松开又握紧,掌心全是冷汗。
“行。”
“第三。”顾长清往前逼近半步。
明明比沈十六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像把手术刀一样顶在沈十六咽喉上。
“所有行动,听我指挥。”
“哪怕你今晚想去你妹妹房里看一眼,也得我点头。”
沈十六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夺权。
在大虞朝,除了龙椅上那位,没人敢这么跟锦衣卫指挥使说话。
“理由。”
“因为现在的沈十六,就是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顾长清抬手,指尖在沈十六心口重重戳了一下,“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会害死沈晚儿。”
风停了那么一瞬,只有船头灯笼里的火苗在跳。
沈十六胸膛起伏,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把五脏六腑的郁结都吐了出来。
“依你。”
……
京城的码头比扬州还要喧嚣,脚夫的吆喝声、车马的粼粼声交织在一起。
雷豹带着那个不仅是证人更是烫手山芋的范蠡,大张旗鼓去了北镇抚司。
那是幌子,是给严党和暗处那些人看的。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夜色。
车厢里,顾长清捏着那封带血的家书,指腹在那朵暗红色的莲花上反复摩挲。
“把你这一身的杀气收收。”
顾长清头都没抬,声音懒洋洋的:“现在的你,是个刚从江南游玩回来,带了一车特产的好哥哥。”
“笑一下。”
沈十六扯了扯面皮,肌肉僵硬,比哭还难看。
“算了。”
顾长清把家书塞进袖子,一脸嫌弃。
“你就说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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