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家道
一、老槐树下的晨与昏
村东头的老槐树,怕是比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还要大上几岁。树身要三个壮汉才能合抱,树皮皴裂得像老祖宗留下的羊皮卷,枝桠向天空伸展,把半亩地的晒谷场都罩在绿荫里。每年开春,新叶刚冒头时,嫩绿的槐芽能蒸出喷香的菜团;到了夏天,浓密的枝叶搭成天然的凉棚,村里人爱搬着马扎来这儿歇脚,听谁家的娃背《三字经》,看谁家的媳妇纳鞋底;入了秋,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铺在晒谷场上,和新收的麦子混在一起,踩上去沙沙作响,满是踏实的秋意。
林正明的家就在老槐树旁,三间土坯房,墙是黄泥糊的,屋顶盖着麦秆,年年秋天都要再添一层新的,不然漏雨。但这房子收拾得干净,窗台上总摆着娘种的仙人掌,绿得发亮;门框上贴着砚之写的春联,红纸上的黑字虽稚嫩,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这天午后,日头正烈,晒谷场上的麦粒被晒得发烫,散发出淡淡的麦香。林正明把最后一捆新麦归拢到麦垛上,麦垛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他拍了拍手上的麦糠,直起腰时,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十年前抢收麦子时从房顶上摔下来留下的。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望了望老槐树,树影斜斜地铺在地上,像一块被阳光浸得温热的深色毯子,刚好能遮住半个麦垛。
“爹!”一声清脆的童音从地头传来,像颗刚剥开的脆枣,带着股子鲜活气。
十岁的林砚之捧着本线装《论语》跑过来,蓝布褂子的衣角沾着田埂上的泥点,布鞋的鞋尖蹭了不少草屑,裤腿还卷着,露出被晒得黝黑的小腿。他跑到正明跟前,仰着小脸,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指着书页上的字问:“爹,‘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是不是说种地和读书都能让人心里踏实?”
正明放下手里的麦叉,接过儿子递来的书。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有些毛边,纸页泛着淡淡的黄,上面还有砚之用铅笔做的小记号——遇到不懂的字,就画个小圆圈;觉得好的句子,就画波浪线。他用挂在脖子上的粗布巾擦了擦手上的麦糠,指着不远处自家的土坯房说:“你看咱家房檐下,犁耙和书箱是不是并排挨着?”
砚之顺着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房檐下的木架上,那把用了三代人的犁耙被擦得锃亮,犁头是纯铁打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木柄被几代人的手汗浸得发红,握着的地方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旁边的红木书箱虽然有些褪色,边角却被摩挲得光滑,箱盖上“耕读传家”四个字是爷爷在世时亲手刻的,笔画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子执拗,像是在跟岁月较劲。
“你爷爷当年教我,耕地要顺着节气走,清明种谷,芒种栽秧,急不得;读书得跟着道理行,《论语》里的‘仁’,《孟子》里的‘义’,得一句句往心里去。”正明蹲下身,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像山涧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人影。“就像这麦子,春种秋收有定数,你急着拔苗,它就长不壮;就像你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不光要会念,还得知道待人要和善,见了长辈要行礼,这才算真懂了。”
砚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嚼一块没咽下去的锅巴,要慢慢品出味道来。这时,娘从屋里端出一碗绿豆汤,粗瓷碗的沿上还印着淡淡的墨痕——那是去年砚之练毛笔字时不小心洒了墨,娘心疼那只陪嫁来的粗瓷碗,用草木灰擦了又擦,还是留下了浅灰色的印记,却依旧天天用着,说“看着亲切”。
“先喝碗汤解解暑。”娘把碗递给砚之,又给正明递过一块粗布帕子,帕子上打着好几个补丁,却是洗得发白的干净。“等会儿把上午没背完的《弟子规》再顺一遍,你爹下午要去镇上换些新的菜籽,顺便给你买本新的描红本。”
砚之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绿豆的清爽混着冰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暑气。他低头看着碗沿的墨痕,突然说:“娘,等我练好了字,给咱家画个新碗,比这个好看十倍,上面画满桃花。”
娘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傻孩子,好好读书比啥都强。等你出息了,娘天天用新碗给你盛绿豆汤。”
二、梧桐桌上的字与镰
入了秋,田里的活儿渐渐少了。玉米收进了仓,金灿灿的棒子在房梁上挂成串;棉花晾成了雪,堆在筐里像朵朵白云;大豆在场上碾过,饱满的豆粒滚得满地都是。林正明便在堂屋里支起一张小方桌,那是他用自家种的梧桐木打的,桌面被磨得光溜溜的,能照见人影,四角用铁皮包着,防磕。
每天傍晚,日头刚擦着西山头,正明就教砚之认字。窗外的槐树叶被秋风染成了金黄,簌簌地落下来,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金子。砚之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手里握着毛笔,笔杆是爹用竹子削的,笔尖是镇上买的狼毫,虽然便宜,却很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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