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枭唳
贞元十七年,冬。河东节度使李怀光的灵柩,正从河中府缓缓运往长安。朔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护送灵柩的亲兵甲胄上,叮当作响,却压不住上空盘旋不去的枭鸟哀鸣。沉沉云霭如墨,将汾河两岸的荒塬染得一片死寂,连枯树的枝桠都似冻僵的铁骨,指向铅灰色的天。
谁也没想到,半年前还手握十万重兵、威震河朔的李怀光,会落得如此下场。
贞元初年,朱泚叛乱,德宗仓皇出逃奉天。时任邠宁节度使的李怀光率部勤王,一路斩关夺隘,大破叛军,护驾之功一时无两。德宗感念其忠勇,擢升他为河东节度使,赐铁券丹书,许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彼时的李怀光,权倾一方,府中食客三千,麾下将士个个骁勇善战,河朔诸藩无不侧目。他常立于节度使府的高楼之上,俯瞰城下旌旗如林,耳畔是幕僚们“功高盖主,势可倾国”的奉承,心中便生出无限豪情,也埋下了骄纵的祸根。
“将军手握重兵,当为天下计。”幕僚郭图曾数次进谏,“今德宗虽倚重将军,然藩镇割据已久,朝廷猜忌之心未消。将军当收敛锋芒,多献忠款,方能长保富贵。”
李怀光彼时正意气风发,哪里听得进这般逆耳忠言。他挥袖斥退郭图,冷笑道:“本将军凭赫赫战功换来今日地位,何须看朝廷脸色?若不是本将军,德宗早已性命不保,这天下,半壁都是我打下来的!”
自此,李怀光愈发骄横。他截留朝廷运往边地的粮草,擅自任免辖区内的州县官员,甚至在军中私设刑堂,滥杀无辜。麾下将领稍有不从,便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或斩或贬。河中府内,人人自危,昔日的忠义之师,渐渐沦为李怀光的私人武装。
德宗得知李怀光的种种僭越之举,起初还念及旧功,数次遣使劝诫。但李怀光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暗中与河北藩镇王武俊、田悦勾结,图谋不轨。他以为自己兵强马壮,又有诸藩呼应,朝廷不敢轻易动他。却不知,朝廷早已暗中布局,命马燧、浑瑊二将率军屯驻河中府周边,伺机而动。
贞元十七年秋,李怀光以为时机成熟,公然竖起反旗,自称“河中王”,率军攻打同州。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麾下将士早已对他的残暴统治心怀不满。开战之初,便有数千将士临阵倒戈,投向朝廷大军。王武俊、田悦等藩镇见状,也纷纷背弃盟约,按兵不动。李怀光的叛军瞬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马燧、浑瑊二将趁机发起猛攻。叛军节节败退,李怀光率残部退守河中府。城破之日,李怀光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于节度使府的大堂之上。曾经威震四方的河东节度使,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今,他的灵柩用沉香木打造,外层裹着厚厚的锦缎,却掩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护送灵柩的亲兵,大多是李怀光的旧部,他们面无表情,眼神中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的是感念旧主的知遇之恩,有的是畏惧朝廷的追责,还有的,只是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茫然无措的棋子。
灵柩行至汾河渡口时,天空中的枭鸟突然变得愈发密集。它们盘旋在灵柩上空,凄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诅咒。几只胆大的枭鸟,甚至俯冲下来,用利爪抓挠灵柩上的锦缎,留下一道道狰狞的划痕。
“晦气!”亲兵校尉拔出佩刀,对着天空挥舞,试图驱赶这些不祥之物,“这些孽畜,竟敢惊扰将军灵柩!”
然而,枭鸟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它们的哀鸣穿透寒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随行的判官柳彦昭,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他望着天空中盘旋的枭鸟,又看了看沉沉压下的云霭,面色凝重地叹道:“枭鸟绕柩,哀音贯空,此乃大凶之兆啊。李将军盛极而衰,军旅覆亡,这般惨状,早已注定。”
柳彦昭曾是李怀光的幕僚,因屡次劝谏无果,又不愿同流合污,便称病辞官。此次朝廷特召他随行护送灵柩,一是念其才学,二是想让他见证李怀光的结局,以警示天下藩镇。
“先生此言何意?”一名年轻的亲兵不解地问道。
柳彦昭指着天空中的枭鸟,缓缓说道:“枭鸟,恶禽也,喜食腐肉,鸣声不祥。今绕柩而飞,哀音凄厉,此乃军旅覆亡之象。李将军昔日何等威风,手握十万重兵,功高盖世,却因骄纵跋扈,逆天而行,最终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这便是盛极而衰的道理啊。”
他顿了顿,又道:“《易》有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李将军便是那亢龙,身居高位,却不知收敛,一味逞强,最终招致祸患。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对我们所有藩镇的警示。若一味恃强凌弱,割据一方,违背天道人心,终将难逃覆灭的命运。”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枯叶,狠狠砸在灵柩上。锦缎被撕裂,露出里面的沉香木棺。天空中的枭鸟似乎被这股狂风激怒,鸣叫声愈发凄厉,它们俯冲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利爪抓挠着棺木,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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