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闸
子夜的风裹着沙砾,刮过南城废弃的机床厂。锈蚀的铁门哐当响了一声,像一句断了半截的叹息。林砚踩着碎石子,手电光劈开浓稠的黑暗,光柱里浮尘乱舞,像极了二十年前车间里飞溅的铁屑。
他是这个厂子的末代技术员。今晚来,是为了搬那台编号为“07”的立式铣床。三天前,拆迁办的通知贴在厂门口,红油漆刷的“拆”字,盖过了墙上斑驳的“安全生产”标语。
机床厂的前身是建国初期的兵工厂,后来转产民用机械,最辉煌的时候,三千号工人踩着铃声上下班,自行车流能堵满半条街。林砚的父亲是老厂长,他十八岁进厂,跟着老师傅学刨铣磨钻,手指肚上的茧子厚得能划开纸。他记得父亲总说,机器是有魂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出好活儿。
可机器的魂,终究抵不过时代的齿轮。
二十一世纪初,民营机械厂遍地开花,进口设备精度高、效率快,国营老厂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订单像退潮的海水,哗哗地往下缩。车间里的机床,从一天三班倒,变成两天一班,最后,只剩下几台老机器还在苟延残喘。
2008年的冬天,厂子正式停产。那天飘着雪,工人们站在车间里,看着冰冷的机床,没人说话。林砚的父亲咳着血,把一串钥匙塞给他,“看好这些家伙,说不定,还有用得上的那天。”
这一看,就是十五年。
手电光停在07号铣床的机身,墨绿色的油漆剥落大半,露出里面锃亮的钢体。林砚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感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切削金属时的震颤。他想起第一次操作这台铣床,老师傅在旁边盯着,他紧张得手心冒汗,铣刀落下,铁屑卷着热浪飞出来,落在工装裤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林工?”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是老工友老杨。老杨比他大十岁,当年是厂里最好的镗工,现在在小区门口开了个修自行车的铺子。
“你怎么来了?”林砚问。
“听说你今晚来搬机器,我不放心。”老杨搓着手,哈出一团白气,“这帮拆迁的,下手没轻没重,别把07给磕了。”
林砚点点头,心里暖了一下。这些年,只有老杨还常来厂里转转,跟他一起擦擦机床,聊聊过去的日子。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几道强光射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谁啊?”老杨警惕地问。
林砚皱眉,他没叫拖车,拆迁办的人也不会这么晚来。
车门打开,下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夹着公文包。他走到林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07号铣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林先生是吧?我是宏远科技的项目总监,我叫张远。”年轻人递过一张名片,“我们老板看中了这块地,准备建人工智能产业园。听说你这儿还有台老机床,想跟你谈谈。”
林砚没接名片,“这机床是我的,不卖。”
“不卖?”张远嗤笑一声,“林先生,别开玩笑了。这破铜烂铁,放在这儿占地方,能值几个钱?我们老板说了,给你十万,把它拉走,当废铁处理。”
老杨忍不住了,“你小子怎么说话呢?这是机床,不是废铁!当年这台07,加工出来的零件,精度能到0.01毫米!”
“精度?”张远摊摊手,“现在都是数控机床了,电脑编程,一键操作,比这老古董快十倍,精度高百倍。林先生,认清现实吧,工业时代的东西,早就该被淘汰了。”
林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张远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他也去过新的机械厂,见过那些全自动的生产线,机械手灵活地抓取零件,数控机床日夜不停地运转,没有油污,没有铁屑,甚至没有工人。
可他还是不甘心。
“这台机床,见证了厂子的兴衰,也见证了一代人的青春。”林砚的声音有点沙哑,“它不是废铁,它是历史。”
“历史?”张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历史能当饭吃吗?林先生,我劝你别不识抬举。这地我们志在必得,你今天不搬,明天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搬。”
他身后的人往前迈了一步,手里拿着撬棍,眼神不善。
老杨挡在林砚身前,“你们想干什么?强抢不成?”
张远冷笑,“强抢?我们是合法合规的。拆迁办的手续,我们都有。这台机床,要么拿钱走人,要么,我们帮你‘搬’走。”
林砚看着张远,又看看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再看看眼前的07号铣床。手电光下,机床的导轨泛着冷光,像一双沉默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周易》里的否卦。
否,闭塞不通,天地不交,上下隔阂。
工业时代的辉煌,如同乾卦的天,高高在上;信息时代的浪潮,如同坤卦的地,汹涌而来。天地不交,阴阳相隔,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那些被时代抛下的东西,就像否卦里的爻辞,“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看似困顿,却暗藏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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