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九年夏秋之交,清廷在军事、经济上的疯狂反扑,并未能立即扭转江南的败局,反而像一剂猛药,其剧烈的副作用开始在帝国肌体内部迅猛发作。外部的压力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依靠武力粘合起来的政权内部,那深藏已久的裂痕与矛盾。满汉矛盾、皇权与摄政王的权力之争,在这空前危机的刺激下,急剧激化,形成了汹涌的暗流。
多尔衮为筹措军饷、安置八旗而推行的“圈地令”和“投充法”,主要受害者是北方的汉人百姓乃至中小地主。这种赤裸裸的掠夺,不仅激起了民变(如山东于七起义初现端倪),更让朝中的汉人官员感到唇亡齿寒和极大的屈辱。
一日朝会,都察院一位汉人御史龚鼎孳(后降清)冒着风险上疏,委婉地提出:“……圈地投充,虽解燃眉之急,然恐失天下之心。百姓失业,铤而走险,恐非国家之福。可否稍宽其禁,以示皇上浩荡之恩?”
话音刚落,满洲权贵鳌拜便厉声打断:“放肆!天下乃我满洲勇士血战得来!些许田宅,赏赐八旗,乃天经地义!汉人百姓,能得活命已是恩典,安敢妄议国政?尔等汉官,莫非心向南蛮?”
此言一出,殿内汉臣皆面色惨白,噤若寒蝉。龚鼎孳更是吓得跪地请罪。多尔衮虽未当场发作,但眼神冰冷,显然对汉官的“不识时务”极为不满。退朝后,他私下对心腹道:“汉人终不可信!用其才,亦需防其心!” 猜忌的种子,愈发深种。此后,汉官在军政大事上更加谨小慎微,但内心的离心力却在悄然增长。洪承畴在南方前线,也频频受到满人监军的掣肘,用兵难以施展。
顺治皇帝年岁渐长,对皇叔父多尔衮长期独揽大权日益不满。此次江南惨败,正给了顺治及其母后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联合反对派势力向多尔衮发难的绝佳机会。
以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为首的宗室亲王,本就对多尔衮的专横跋扈心存芥蒂,此时便时常在顺治面前或小范围议事时,含蓄地指责多尔衮“战略失当”、“用人不明”,才导致江南大局糜烂。他们试图将军事失败的责任引向多尔衮的个人决策。
一次御前议政,商讨由谁出任新的江南统帅时,济尔哈朗便建言:“豫亲王(多铎)新败之余,恐难当重任。是否可议他人?” 此言暗指多尔衮任用亲弟多铎不当。
多尔衮岂是易与之辈?他立即反击,将矛头指向具体将领:“江南之失,罪在哈哈木、管效忠等守将无能怯战!我已严惩!如今用人之际,正当倚重亲信!豫亲王久经战阵,乃不二人选!” 他凭借多年经营的权势,强行压下了异议,但仍感到皇座旁那冰冷的视线。
退入后宫,孝庄太后亦对顺治帝谆谆教导:“皇帝日渐成年,当知为君之道。天下者,非摄政王一人之天下。江南之败,正是历练之机,需学会观臣下之忠奸,揽治国之权柄。” 顺治默然点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面对烂摊子,清廷高层在战略上出现严重分歧:
激进派(以多尔衮、多铎为代表): 主张不惜一切代价,集中主力,尽快南下与永历军决战,夺回江南。认为拖延只会让南明坐大。
稳健派(以济尔哈朗、部分汉官为代表): 认为当前兵力不足,士气低落,应暂取守势,稳固北方,特别是黄河防线,消化已占之地,同时利用政治手段分化瓦解南明阵营,待时机成熟再图南下。
消极派(部分被吓破胆的满洲贵族): 甚至暗中流传退守关外,保有辽东“龙兴之地”的论调,虽不敢明言,但影响了部分人的心态。
这些争吵使得清廷的决策效率低下,政令时常前后矛盾。多尔衮虽能凭借权威强行推动其主张,但执行的阻力巨大,内耗严重。
北京的紫禁城,在江南战事的阴影下,俨然成了一个充满猜忌、倾轧和焦虑的囚笼。外部的敌人固然强大,但内部的裂痕,或许才是这个新生王朝真正致命的隐患。多尔衮站在权力的巅峰,却感到四周寒意逼人。他深知,如果不能迅速在战场上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挽回威望,那么,来自内部的风暴,可能比南明的军队更加危险。
当北京城深陷党争倾轧的泥潭时,在前线真正直面永历兵锋的清军将领,则感受着更为切肤的痛楚与焦虑。其中,最清醒也最无奈的,莫过于身负“招抚南方”重责,坐镇湖广前线的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招抚南方总督洪承畴。
洪承畴是明清之际最顶尖的战略家之一,老谋深算,对南方的局势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南京失守、多铎试探失败的消息接连传来,他并未像北京那些权贵般惊慌失措或一味喊打喊杀,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他连夜写就一封长达万言的《江南局势急奏疏》,派遣心腹家丁,以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呈交摄政王多尔衮。
在这封密奏中,洪承畴摒弃了虚言,直指要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