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学习调任京州市纪委书记的消息,如同在祁同伟刚刚因扳倒赵家、履新高位而略显激昂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坚冰。
那冰并不试图冻结整个湖面,却沉沉地坠在湖心,时刻散发着冷硬的、提醒般的寒意。表面的平静无波之下,是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烦闷与一丝被隐约掣肘的不快。
这种情绪,他无法在下属面前流露,更不可能向沙瑞金表露。思来想去,竟发现偌大一个汉东,或许只有一个人,既能理解他此刻微妙的心境,又能以足够的高度和曾经的教训,为他提供一些超脱局外的视角。
这个人,就是高育良。
傍晚时分,祁同伟没有提前打招呼,独自驾车来到了高育良的住处。自那次“记大过、保留职务”的内部处理后,高育良搬离了原来的省委副书记住宅区,住进了一处相对低调但依旧雅致的省委常委楼。这里少了几分往日的门庭若市,多了几分卸下重担后的清寂。
保姆通报后,祁同伟被引到了二楼的书房。推门进去,只见高育良正坐在一张舒适的圈椅里,就着台灯的光线阅读一本厚重的法学典籍。
他穿着家常的羊绒开衫,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气色比之前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时期好了许多,甚至恢复了几分学者般的从容与宁静。
“老师。”祁同伟轻声唤道。
高育良抬起头,看到祁同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洞悉的了然。他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同伟来了,坐。自己泡茶。”
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淡然,少了许多曾经的客套与距离感,仿佛两人真的回到了纯粹的师生关系。
祁同伟依言坐下,自己动手斟了杯茶。书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普洱的陈韵,气氛安静得让人心绪也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是为了易学习的事吧?”高育良没有绕弯子,直接点破了祁同伟的来意。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祁同伟。
祁同伟苦笑一下,点了点头:“什么都瞒不过老师。易学习这个人……沙书记这一步棋,走得让人有些意外。”
“意外吗?”高育良微微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同伟,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像当年在吕州,李达康面对坚持原则、处处较真的易学习时的那种……头疼?”
祁同伟默然。确实,那种感觉有相似之处,但更复杂。李达康更多是觉得易学习“碍事”,阻碍了他大刀阔斧的施政;而他祁同伟,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精妙的权力制衡。
高育良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了靠,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恢复了往日那种授课般的分析姿态,只是眼神更加通透,少了功利与算计,多了洞察与超然。
“同伟啊,你现在是省委副书记,京州市委书记,风头正劲,很多人眼里,你就是汉东未来的省长,甚至是沙书记的接班人。”高育良缓缓说道,“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冷静,越要看清楚沙瑞金书记这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沙书记是个很有能力,也很有抱负的领导。他来汉东,带着整顿吏治、开创局面的决心,也确实做到了。他重用你,是因为看中了你的能力、魄力,以及你在扳倒赵家过程中展现出的忠诚和执行力。你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合用的一把剑。”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知道重点在后面。
“但是,”高育良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你要明白,沙瑞金首先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然后才是一个赏识你的领导。政治家的首要考量,永远是权力的平衡与掌控,是局面的稳定与有序。他不会允许任何一方势力,包括他亲手提拔的得力干将,脱离他的掌控,甚至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赵家是怎么倒的?不仅仅是因为腐败,更是因为他们在汉东经营太久,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成了独立王国,威胁到了上面的权威和整体的稳定。”
高育良以赵家为例,剖析道,“沙书记用了你,打掉了赵家。现在,你凭借这份功劳和现有的职位,正在迅速积累威望和影响力。
如果任由这种势头发展,而不加以制衡,谁敢保证,几年后的祁同伟,不会成为新的、需要被警惕的力量?”
祁同伟心中一凛。高育良这话说得极其直白,也极其尖锐,剥开了权力场上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冰冷的核心逻辑。
“所以,易学习来了。”高育良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易学习是什么人?原则性强,不近人情,认死理,不懂变通,甚至可以说……不太懂得官场的人情世故和灵活妥协。
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或者说,在沙书记看来最大的利用价值——他只听规矩的,只认死理,不会被轻易拉拢,也不会因为你是谁、立过什么功就对你网开一面。
把他放在你身边,担任纪委书记,就等于在你权力最核心的区域,安装了一个只按程序运行、不受你意志影响的‘监督探头’和‘制动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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