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断杖爬行，血路求生
雨虽停歇，整片山林却仍在沉重地呼吸，吐纳着饱含水汽的、湿冷的雾。泥土吸饱了水分，变得像发酵的面团，柔软、粘腻、充满陷阱。林晚握着那截齐崭崭断裂的拐杖，木茬刺痛掌心，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去脊骨的泥塑。
失去支撑的左腿立刻传来不堪重负的哀鸣，伤口在湿漉漉的裤腿下闷痛着。她试着单腿蹦跳，却在第一步就深陷泥淖，险些栽倒。绝望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裹紧了心脏——她再次被钉在了原地，比在乱坟岗初醒时更甚。那时至少还有一根树枝可以期待。
她松开手，断杖“噗”地一声落入泥泞，溅起几点污浊的水花。没有时间犹豫或哀悼。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屈下右膝，弯下早已僵硬的腰，将双手按在了面前冰冷粘稠的泥地上。
触感先于视觉传来：刺骨的凉，滑腻的湿，以及泥土下那些棱角分明的碎石，隔着薄薄一层泥浆，无声地展示着锋芒。
她开始爬行。
右手先向前探出，五指张开，深深陷入泥中，抠住下方可能存在的草根或硬土，然后右腿膝盖跟上，左腿则像一截毫无生命的朽木，被粗糙地拖拽向前。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手掌和膝盖那微不足道的几个支点上。
“嗤啦——”
第一下，掌心便传来锐痛。一块隐藏在泥下的锋利石片，轻易划开了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与冰凉的泥浆混合，变成一种暗红的、粘稠的污迹。她没有停顿，左手跟上，膝盖再次前移。
动作笨拙、缓慢、效率低下得令人绝望。泥泞贪婪地吸附着她的手脚，每一次抬起都需要额外的力气，并在皮肤上留下湿冷的印记。很快，手掌和膝盖处的布料被磨破，皮肉直接与泥、石、枯枝接触。疼痛从最初的尖锐，逐渐累积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闷钝的灼烧感，仿佛有粗糙的砂纸在反复打磨伤口。
视线必须放得很低，才能避开明显的障碍。世界缩小成眼前几尺见方的泥地：扭曲的草根、滚动的碎石、积水的坑洼、偶尔一闪而过的甲虫。浓雾尚未散尽，像乳白色的纱幔笼罩四周，让前路更加模糊难辨。她只能凭着老汉所指的东方，以及心中那座虚无缥缈的“清玄观”，作为唯一的导航。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抓挠着她的胃袋。怀里那个粗粮馒头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但她只是用沾满泥污的手轻轻按了按胸口，确认它还在，便继续前行。那是最后的储备，是抵达希望之前的最后保障。干渴时，她将脸侧向路边，就着积满雨水的叶片或小坑，啜饮几口。水很凉，混着土腥味，滑过火烧般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和更深的寒意。
时间在无休止的重复动作中失去意义。只有身体的痛苦和不断消耗的体力，在丈量着进程。陡坡是地狱。她必须用十指深深抠进湿滑的泥土，靠着手臂和右腿那点可怜的力量，一点一点向上挪动，稍有不慎便会滑回原点。泥坑是陷阱。一旦陷入，挣扎就像在粘稠的糖浆中游泳，耗尽力气才能挣脱，留下浑身厚重的泥甲。
意识开始飘忽。疼痛变得遥远，只剩下机械的抬手、前探、拖动、再抬手的循环。左腿伤处似乎又裂开了，有新的温热血迹渗出，混合着泥污，在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暗红的痕迹，像大地一道沉默的伤口。
“清玄……观……”她无意识地翕动嘴唇，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见。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仿佛墨汁滴入清水般缓缓晕开。放弃的念头如同诱人的深渊，在疲惫的极限处张开了怀抱。太累了，太疼了，就这样睡去吧……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瞬间，两幅画面猛地撞进脑海：风雪中，那个叫“兰儿”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望着父母决绝的背影；乱坟岗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空洞的眼睛。紧接着，是砍柴老汉递过馒头时，眼中那抹真切的怜悯与鼓励。
不！
一股狠劲从灵魂深处炸开。她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手臂上，用尽力气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尖锐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了濒临涣散的神智上。
她重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继续爬！
不知又过了多久，潺潺水声传入耳中。一条清澈的山溪横亘眼前。她几乎是滚爬着扑到溪边，将血肉模糊的双手和膝盖浸入冰凉的水中。
“嘶——”
刺骨的冷激得她浑身剧颤，却也像良药，瞬间压制了那灼人的痛楚。溪水冲刷着伤口，带走泥污和部分血痂，露出底下鲜红翻卷的皮肉，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喝了几大口水，又撕下早已不成形的衣摆，蘸水一点点擦拭脸上干涸的泥血。水中倒影模糊，只映出一个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影子。
短暂的休整带来一丝虚假的恢复感。她知道不能久留。再次俯身时，浸过水的伤口接触地面，疼痛变本加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火炭上。
夕阳开始西斜，将天边染成凄艳的金红，也给雾气氤氲的山林镀上一层悲壮的暖色。光线斜射，穿透林隙，恰好照在她缓慢移动、沾满泥血的身影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仿佛天地间唯独给这具不屈残躯的一点无声加冕。
她爬过一片相对干燥的松软林地，终于，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脸朝下扑倒在地，连手指都无法再动弹一下，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证明生命仍在。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模糊地想，老汉说，看到竹林，就快到了……
嘴角，在满是泥污的脸上，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印记——属于求生者，在抵达极限彼岸时，刻下的、无声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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