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哈拉和林旧址东北三十里那片被当地人称为“白骨甸”的干涸河床,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裸露着大片灰白色的砾石。当工部主事王琼带着勘测队走进这片死寂之地时,脚下每一步都踩碎无数风化的兽骨——不是人骨,而是数百年来在这片水源地争夺中倒下的马匹、骆驼、牛羊的遗骸,骨殖在漠北极端的气候下已经酥脆如糕饼,碎裂时发出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就是这里了。”王琼展开那张由兵部、工部、理藩院三方会勘后圈定的《北庭都护府选址图》,手指点向河床北侧一片略微隆起的台地,“地势高,不易被水淹——虽然这河已经干了几十年;背靠山崖,可挡北风;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用脚踢开表面的骨屑,露出下面暗红色的土壤,“这土,是黏土。夯城墙,最结实。”
伯颜帖木儿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在手中揉搓。蒙古贵族的手掌宽厚粗糙,指缝间很快漏下细密的沙粒,但土的核心部分确实带着黏性。“草原上搭毡房,也会找这种土夯实地面。因为虫子钻不透,雨季也不会变成泥沼。”他站起身,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几座蒙古包,“但你们选在这里建城,那些还在附近游牧的部落……会怎么想?”
这是最棘手的问题。哈拉和林是蒙古帝国的旧都,虽然荒废百年,但在草原人心中仍是圣地。明朝要在这里设立“北庭都护府”,驻军三千,建城筑墙,在蒙古贵族眼中无异于在祖坟上动土。
其其格带着理藩院的通事,正在走访散居在方圆五十里内的七个蒙古部落。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微妙的区别:三个距离较远的部落对此事漠不关心——“汉人爱建城就建吧,反正我们不进城”;两个距离稍近的部落则明显不安,担心建城后草场被占、水源被控;而最近的两个部落,头人已经私下碰过头,虽然还没公开反对,但话里话外透着警惕。
“这位老人说,”其其格在《漠北部落实录》中记录了一段对话,“‘城是石头做的,不会走路。但城里的兵会骑马,马要吃草。今天说只占这一片,明天马多了,草不够吃了,就会往我们的草场走’。”
真正的博弈在选址确定后的第一次“部落会盟”上展开。太子朱见深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程允执为钦差,伯颜帖木儿为副使,在选定的台地上搭起一座巨大的议事帐篷。被邀请的七个部落来了六个,最远的那个托词“马群遭狼”,只派了个年轻族人送来一袋奶豆腐作为礼物。
帐篷中央铺着一张特制的舆图——不是常见的军事地图,而是一幅标注着各部落传统游牧路线、季节性水源、重要敖包和草场分界的《哈拉和林周边生计图》。这是理藩院花了三个月时间,通过贸易、问询、乃至暗中观察整理而成的。
“诸位请看,”程允执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朝廷要建的这座城,在这里。”他用一根红木棍点在台地位置,“城墙周长三里,城内驻军三千,另有随军工匠、医官、书吏等约五百人。合计三千五百人,战马一千匹。”
帐篷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一个叫巴特尔的头人率先开口:“程大人,三千五百人,一天要喝多少水?我们这河已经干了,最近的活水在东南二十里外的月牙泉。你们建了城,会不会把泉水占了?”
“不会。”程允执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工部的水利官已经勘测过,月牙泉的水量,足够供应城内军民,外加周边三个部落的人畜饮用。但泉水需要保护,所以朝廷计划在泉眼周围建一道矮墙,派兵看守,防止污染。同时——”他顿了顿,“凡周边部落,每月可凭‘用水牌’免费取水,数量按户登记,保证公平。”
这个回答让几个头人交换了眼色。草原上水源是命脉,汉人不仅不独占,还承诺看守和保护,这出乎他们的意料。
另一个叫乌云的老妪——她是部落里最受尊敬的萨满——颤巍巍地问:“那草场呢?一千匹马,一天要吃多少草?我们的牛羊怎么办?”
这次是伯颜帖木儿回答:“乌云额吉,城里的马不吃新鲜草。”他用蒙语解释,“朝廷会从内地运来干草和豆料作为军马饲料。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会让军马在划定的小块草场上放牧。而且……”他加重语气,“凡是军马吃过的草场,朝廷会按市价补偿给部落,用茶叶、布匹或者银钱。”
“补偿?”一个年轻的头人冷笑,“草吃了就长了,怎么补偿?按什么价?”
程允执从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十种晒干的草样,每样都贴着标签:“这是工部农官采集的本地草种。我们计算过了,一亩草场在正常年景下的产草量,折合干草约三百斤。朝廷的补偿标准是:凡被军马采食的草场,按亩补偿——要么补同等数量的干草,要么按市价折银。”他又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宣府、大同边市的草料价格记录,过去三年的均价都在这里,各位可以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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