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与王屋的轮廓
在祖父的脊梁上烙下齿痕
石锄啃噬岩层的声响
是写给苍穹的战书
总有人站在山影里讪笑:
一粒尘如何对抗整片大陆?
他沉默如山峦的褶皱
指节间崩出惊雷:
“我还有儿孙的儿孙
他们骨血里种着我的黎明”
于是石屑飞溅成星斗
箕畚盛起月光的银矿
独轮车辙碾过千年霜雪
最终在钢钎与钻机的轰鸣里
撞开天门
看啊 那些深躬的脊背
正把群山推成平川
所有自称愚公的人
以掌纹刻写山海经的新章
当峰峦化作通途的基石
他们站成另一座山碑——
大地最硬的骨头
不必追问姓名
每道移山的身影都是碑文
当新的险峰横亘云际
定有更年轻的肩膀
抵住倾斜的地平线
而风穿过深谷时仍在传唱:
脊梁挺立处
自有苍天回响
黎明前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爬上太行、王屋两座巨山的轮廓。巫真独立于王屋最高的鹰嘴岩上,白衣胜雪,恍若山巅凝聚的最后一片寒霜。她发丝如凝固的云瀑,披散肩头,山风掠过,卷起的不只是衣袂,更是沉淀了数十载、沉重如铁的岁月尘埃。初升的朝阳在她前方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把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向身后黝黑的、沉寂的山峦,孤独得仿佛要融进这莽莽苍苍之中。
她摊开掌心。一枚早已磨得圆润光滑的骨片护身符躺在那里,边缘带着温润的光泽,如同旧日的体温。另一块,则是沉静的“山心石”,灰扑扑毫不起眼,却触手生温,隐隐搏动。指尖拂过护身符上的刻痕,那粗犷而有力的线条勾勒出的,正是愚公的面容——虽是简笔,眉宇间的执拗与豪情却穿透了时光。巫真指尖微颤,记忆如炽热的熔岩,瞬间冲破冰封的心湖。
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遥远又清晰,裹挟着尘土与硝烟的味道:“巫真…守好…石…信我!路…”最后一次见到愚公,是在惊天动地的山崩前夕。他为了引开那狂暴的“山魄”,为后继者争取一线生机,扛着沉重的开山巨钎,毅然冲向地动山摇、巨石如雨倾泻的险地。他回头喊话,每一个字都被轰鸣撕裂,眼神炽烈如焚,不容置疑,却已预支了全部未来。紧接着,遮天蔽日的烟尘吞噬了他,只留下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和手中这块被他用生命最后力量掷来的山心石。
巫真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漫长岁月筑起的堤坝,顺着她苍老却依旧清澈如古井的眼角滑落。泪水无声地坠落,精准地滴入脚下岩石一道深深的缝隙。就在泪珠触及冰冷石面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缝隙深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顶出一抹极其柔韧、鲜嫩得刺眼的翠绿!一株从未有过记载的小草,纤细的茎叶在凛冽的山风中微微颤动,柔弱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倔强。
“石头啊…”巫真的声音轻若叹息,仿佛是说给这亘古无言的山峦听,“你记得那个夏天么?…血热得像火,骨头硬得像你…”脚下的岩石沉默着,一块块黝黑冰冷的山岩,棱角早已被时光磨钝,却仿佛每一寸肌理都浸透了那个遥远夏天的壮烈与绝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牺牲、关于无可撼动的意志、关于爱与承诺终究化为永恒缺憾的悲剧。
脚下的山谷深处,另一种坚韧的声音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和巫真的追忆,铿锵地传来。“嘿——嗬!嘿——嗬!”那是无数人齐心的号子,沉闷有力,如同沉睡大地苏醒的心跳。叮叮当当的金石交击声连绵不绝,在山壁间碰撞、回荡。
王屋山的山腰,一条崭新道路的雏形,正从坚硬如铁的悬崖峭壁上被一寸寸、一尺尺地啃噬出来。汗水和着岩石粉末,在精赤的上身绘出粗犷的泥痕。一群青壮村民,肌肉虬结,手臂挥舞着铁锤钢钎,每一次撞击都在岩壁上崩裂出耀眼的火星。领头的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古铜色皮肤在晨曦中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眉眼轮廓深邃,尤其那双眼睛,沉静中燃烧着一种坚定不移的光芒,像极了年轻时的愚公。他叫岩儿。
“稳住!这块楔进去!往下凿!”岩儿的声音穿透喧嚣,沉稳得像他脚下的山岩。他示意身旁两个汉子将一根特制的粗壮铁楔深深嵌入一道巨大的横向岩缝,自己则高高举起一把分量惊人的开山大锤。鼓起的筋肉线条在肩背上颤动,伴随着一声裂帛般的低吼,大锤携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铛——咔嚓!”刺耳的碎裂声炸开,那块顽固如磐石般的凸起岩角终于不甘地崩裂,裹挟着尘土与碎石,轰隆隆滚落深谷。
“好!”人群爆发出粗犷的欢呼。
岩儿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汗水与石粉的痕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老规矩,碎料填平洼处!柱头叔,带人加固昨天断壁拐弯的支撑!别让山风钻了空子!”他条理清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忙碌的工地。这支队伍,早已不是当年凭着一腔血勇、仅靠血肉之躯向大山蛮横索路的队伍。栈道如何借力山体,如何寻找最脆弱的岩层纹理,如何凿出稳固的承重石基……这些岩儿烂熟于心。他用智慧重新诠释着父辈“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信念,效率惊人。
“岩哥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石匠凑近,压低声音,布满忧虑的皱纹深刻得像脚下的岩石裂纹,“鹰愁隘口…前头探路的回来说,那石壁硬得邪乎,凿子上去就卷刃,还渗着凉气儿…真有点…有点当年‘山魄’作祟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更高的山顶方向。
岩儿眉头微蹙,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他抬头望向鹰嘴岩的方向,那里,一抹雪白的影子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另一块山心石,与他父亲当年那块形制相同,只是色泽更深沉些,触手温润,隐隐散发着奇异的热流,如同微弱的脉搏。这是愚公移山失败后,巫真将力量分存于两块山心石之一,亲手交给幸存的愚公挚友,也是岩儿的父亲,让他留存给后人。父亲未能亲手开启新的道路便积劳成疾离世,临终前将石交予岩儿,只叮嘱:“路…交给你们了…山心石…认人…认真心…”
“山魄早已沉寂,”岩儿握紧温热的石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是石头硬,咱的心就得比它更硬!柱子叔,带我去鹰愁隘口。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石’挡道!”他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和老练,那是一种从父辈悲剧中淬炼出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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