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业局那份带着“鼓励”和期待的通知,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头,在陈卫国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清楚记得领导拍着他肩膀说的话:“卫国啊,靠山屯现在是省里都关注的点,你又是科班出身,在那里驻点,机会难得!要拿出魄力来,大胆引进一些高产的良种,结合你的技术,搞出几块像样的‘高产示范田’来!到时候产量报上去,典型树起来,对你个人,对局里,都是大好事!”
“高产示范田”……陈卫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可能需要部分更换种子,意味着更密集的化肥农药投入,意味着一切生产活动都要围绕“产量数据”这个核心。这与他最初来到靠山屯,想用科技帮助乡亲们因地制宜、改善种植、保护特色资源的初衷,似乎有些偏离。
更让他为难的是,屯里的气氛也因为这“高产”的风声起了微妙变化。二楞子等年轻人在对比田效果的鼓舞下,对新技术充满热情,私下里议论:“陈技术员那法子真管用!要是全屯都这么弄,再换上更高产的种子,咱们靠山屯没准真能打个翻身仗,成了先进典型!”
连之前保守的王麻子,看着对比田里一天一个样的庄稼,态度也有所松动,偶尔也会问陈卫国:“陈技术员,你说要是……要是咱们那‘胭脂米’,也用上你这肥和滴灌,产量能提多少?”
只有铁柱,始终保持着沉静。他仔细看了陈卫国带来的那些“高产品种”的介绍,也听了陈卫国转述的局里领导的“期望”。他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是问了陈卫国一个问题:“陈技术员,你觉得,咱们靠山屯的地,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马上要一个漂亮的产量数字,还是先把地养好,把根扎稳,让这些老种子能安安生生地传下去?”
这个问题,让陈卫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想起刚来时看到的那些焦土,想起老河套汩汩的泉水,想起铁柱和乡亲们守护种子时那种不惜一切的眼神。他知道,靠山屯的土地和人心,都还没有完全从创伤中恢复,急切地追求高产,无异于拔苗助长,甚至可能动摇根本。
但上级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局里已经有人打电话来“关心”工作进展,暗示“不要有思想包袱,要敢于打破常规”。同时,关于“高产奖励”和“典型宣传”可能带来的好处,也像诱饵一样悬在那里。
这天傍晚,陈卫国独自一人走到老河套边,看着试验田里长势良好的老品种秧苗,又看看不远处正在铺设滴灌管的对比田,心中纠结万分。他拿出一份自己悄悄拟定的方案,里面有两个选择:一是稳妥路线,继续以改良土壤、优化灌溉、提升老品种自身潜力为主,辅以少量新技术,不追求短期高产,但求可持续发展;二是激进路线,划出部分较好地块,引进高产品种,配合高强度水肥管理,全力冲击高产指标,以此争取上级支持和资源倾斜。
“陈技术员,一个人在这儿发愁呢?”铁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瓦罐,里面是林穗熬的绿豆汤。
陈卫国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方案。铁柱却仿佛没看见,递过瓦罐:“喝点,解解暑。这春末夏初的天,燥得很。”
陈卫国接过,道了谢,闷头喝了几口,清凉微甜的汤水似乎让他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
“铁柱叔,”陈卫国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心中的纠结和盘托出,包括上级的压力和自己的两个方案。
铁柱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开口:“陈技术员,你是读书人,懂得多。我就知道一个理儿:地和人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咱们这儿刚遭了大难,身子骨还虚着,猛药下去,看着精神了,内里可能更伤。老种子为啥金贵?不光是因为它老,是因为它跟这片土‘对脾气’,经得起摔打。你现在弄些‘高产’的娇贵种来,用猛肥猛水供着,今年也许产量好看,可这地力耗得更快,往后咋办?万一那种子不服水土,或者离了你那些肥水就不行,咱们不是又让人掐住脖子了?”
他指着试验田里的“胭脂米”:“你看它,长得是不快,可秆子硬实,穗头紧,红得也正。这才是咱们靠山屯该有的样子。高产指标,那是别人定的尺子,咱们不能为了凑别人的尺子,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削没了。”
一席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陈卫国心上。他想起大学时老师讲过的话:农业技术推广,核心是为农民服务,因地制宜,尊重农民的主体性和传统智慧,而不是为了技术而技术,为了政绩而推广。
“铁柱叔,我明白了。”陈卫国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澈坚定,“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和我倾向于第一个方案的理由,如实向局里汇报。推广新技术是为了让地更好,让日子更好,不是为了凑数字,更不是拿乡亲们的土地和未来去冒险。”
铁柱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该怎么弄,咱们一起商量着来。你的学问和那些好法子,咱们用得着。但步子,得踩实了走。”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简单了结。当陈卫国将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汇报给县农业局时,却得到了并不热烈的反馈。领导在电话里语气有些失望:“卫国啊,你的想法太保守了!要敢于担当嘛!高产示范是政治任务,也是技术突破的好机会!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来。而屯里,二楞子等年轻人得知陈卫国可能选择“保守”方案后,也流露出些许失望。他们渴望着改变,渴望着靠山屯能一鸣惊人。
陈卫国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是坚持专业判断和良心,顶着压力选择对土地和乡亲们更负责任的长远之路?还是屈从于上级的意志和部分乡亲的短期期待,去博取那个看似光鲜的“高产典型”?他的选择,不仅关乎几块田的产量,更将深远影响靠山屯农业发展的方向,以及他个人在这个屯子里的立足与信任。新的风暴,正围绕着“高产指标”这个看似光鲜的目标,悄然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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