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透层层重围,将那五十余员不知深浅的曹将化作枪下亡魂、剑底游魂,赵云周身萦绕的凌厉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寻常曹兵望之胆寒,不敢直撄其锋。他趁此间隙,猛地一拨马头,再次冲入了那片更加庞大、也更加混乱的难民潮中。
甫一进入,方才那种与千军万马正面冲杀的惨烈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幕布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助的悲鸣。这里没有整齐的军阵,没有闪亮的刀枪,只有无数张被恐惧扭曲的面孔,无数双茫然失措的眼睛,以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行李和偶尔倒毙路旁的尸骸。人潮如同受伤的巨兽,在本能地蠕动、挣扎,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赵云而言,这里的凶险,丝毫不亚于方才的枪林剑雨。寻找的难度,更是呈倍数的增加。他不得不放慢马速,那匹神骏的照夜玉狮子,此刻也只能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穿行,时不时还要避开突然冲出的惊惶百姓。
“糜夫人!”
“幼主何在?”
“可有人见糜夫人携幼主经过?”
他依旧在不懈地呼喊,声音早已嘶哑不堪,每喊一声,喉咙都如同被砂纸摩擦般疼痛。回应他的,大多是麻木的摇头,或是更加惊恐的躲闪。一些人认出他是刘备麾下的白袍将军,眼中短暂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连如此勇猛的将军都救不了所有人,他们又能如何?
时间一点点流逝,赵云的心也一点点沉向谷底。方才冲杀时凝聚起来的那股锐气,在这无边无际的人海中,渐渐被焦虑和无力感消磨。他就像一只迷失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明知要找的珍宝就在这片海域,却不知具体方位,只能凭借微乎其微的线索盲目搜寻。
他穿行在哭喊的人群中,目光扫过每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仔细分辨着她们的轮廓和衣饰。每一次看到相似的背影,他的心都会猛地一跳,策马靠近后发现不是,那瞬间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汗水、血水混合着尘土,从他额角滑落,滴进干裂的嘴唇,带来咸涩的滋味。
不知搜寻了多久,战场似乎暂时被抛在了身后,周围的难民也逐渐稀疏,地形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坡坎和废弃的田舍遗迹。就在一处偏僻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断墙角落,赵云的目光骤然定格!
断墙的阴影下,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那身影穿着素色的衣裙,虽沾满污渍,但依稀能辨出料子不俗,绝非普通民妇。她背对着外面,怀中似乎紧紧抱着什么,微微颤抖着。
赵云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到近前。
“糜夫人?!”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身影猛地一颤,缓缓回过头来。正是糜夫人!她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秀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颊边,一双美目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恐惧,以及一丝看到赵云后骤然亮起、却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复杂光芒。她的下裙处,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显然腿部受了不轻的伤。
而她的怀中,紧紧搂着的,正是襁褓中的幼主阿斗!那孩子似乎因为饥饿和惊吓,哭声都已变得微弱,小脸憋得通红。
“子龙将军!”糜夫人看到赵云,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那其中蕴含的激动与释然,却清晰可辨。
赵云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急声道:“夫人!末将来迟,让夫人与公子受此大难!云之罪也!请夫人速速上马,云护送夫人与公子杀出重围!”
然而,糜夫人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幼子,又抬头望向赵云,眼神中充满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将军能来,妾身……死亦无憾。”她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妾身伤重,寸步难行,已是大累赘。若与将军同行,将军需护我母子,必然受我拖累,三人皆不得脱,则妾身罪孽深重矣!”
“夫人何出此言!云纵粉身碎骨,亦要护夫人与公子周全!”赵云心中大急,伸手便要去扶她。
糜夫人却猛地将怀中的阿斗,朝着赵云递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将军!阿斗乃夫君骨血,汉室苗裔,重于妾身性命万倍!今得遇将军,是天不绝汉祚!请将军……抱持此子,速速离去!勿以妾身为念!”
“夫人!”赵云虎目含泪,不肯去接。
糜夫人见赵云不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微笑,她目光越过赵云,看向不远处一口废弃的枯井,那井口被荒草半掩,黑黢黢的,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
她不再多言,用尽最后力气,将阿斗稳稳地放在赵云脚边的草地上,随即,双手撑地,拖着受伤的腿,竟是朝着那口枯井,决绝地爬去!
“夫人不可!”赵云惊骇欲绝,想要阻止,但手中抱着刚刚接过的阿斗,动作慢了半拍!
糜夫人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赵云怀中的幼子,又深深看了一眼赵云,那眼神中,有托付,有决别,更有一种为顾全大局而牺牲自我的凛然。然后,她毫不犹豫,纵身一跃,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枯井之中!
“夫人——!”
赵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扑到井边,只见井下漆黑一片,唯有隐约的水声传来,再无任何声息。这位乱世中的红颜,为了不拖累赵云,为了保住刘备唯一的血脉,选择了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巨大的悲痛与敬意瞬间淹没了赵云。他抱着怀中忽然变得沉重无比的阿斗,朝着枯井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热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砸落在尘土之中。
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他猛地起身,环顾四周,用龙胆亮银枪奋力撬动旁边那半截残破的土墙。“轰隆”一声,断墙倒塌,大量的泥土和砖石将那口枯井彻底掩埋、填平。
这并非为了立碑,而是为了不让曹军发现糜夫人的遗体,免其死后受辱。这是他能为自己这位刚烈主母,所做的最后一点事。
做完这一切,赵云用战袍小心翼翼地裹好襁褓中的阿斗,将他紧紧缚在胸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被掩埋的井口,眼神中的悲痛化为更加坚定的钢铁意志。
翻身上马,亮银枪遥指前方隐约传来的曹军喧嚣之声。
此刻,他怀中抱着的,不仅是主公的幼子,更是糜夫人以生命换来的未来,是沉甸甸的托付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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