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临时安排的居所内，药香与淡淡的血腥气混合，弥漫在空气中。赵云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衾，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昨日码头上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总算多了几分活气。只是那眉宇间锁着的沉郁，却比身上的伤口更难以化解。
徐庶那失魂落魄、踉跄离去的背影，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刺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钝痛。
“元直……”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愧疚在胸腔里翻涌。
他能理解徐庶的悲痛。为人子者，闻母被擒，岂能不心如刀绞？更何况徐庶早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感情极深。他弃武从文，游学四方，最终选择辅佐刘备，其中未必没有想凭自身才学搏一个功名，让母亲安享晚年的念头。如今，母亲却因自己身陷敌营，生死未卜，这份打击，足以摧垮任何铁汉的意志。
赵云试图为自己辩解，在脑海中复盘昨日长坂坡那地狱般的景象。
数十万曹军铁骑如同钢铁洪流，席卷一切。十余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像受惊的羊群般被冲散、屠戮。那是怎样的一种混乱与绝望？他赵云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那样的环境下，也不过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又能护得住几人？
更何况是一位年迈体弱、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就算他运气极佳，先于曹军找到了徐母，在那万军围困、四面八方皆是敌人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带着一位老人杀出重围？可能性微乎其微！恐怕最终的结果，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将自己和怀中的幼主一同葬送。
思绪转到糜夫人和幼主阿斗身上，赵云的心更是一阵剧烈的抽痛。糜夫人为了不拖累他，毅然投井自尽，那份决绝与托付，重于泰山！他怀中抱着的，不仅仅是主公的骨血，更是一位母亲用生命换来的未来，是维系着这个飘摇集团信念的象征。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保护幼主阿斗，都是他当时不容置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的最高使命。
这个选择，他问心无愧。
然而，“问心无愧”四个字，在面对徐庶那绝望的眼神时，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公私分明，道理他都懂。但人心是肉长的，情义二字，又岂是简单的“公”“私”所能完全割裂？
他与徐庶，私交甚笃。这不仅是因为两人同为主公效力，性情相投，沉稳内敛，更因为彼此在武艺上有着共同的语言，堪称知己。
赵云清晰地记得，徐庶初到新野之时。那时的徐元直，身上还带着几分游侠的落魄与锐气。他并非纯粹的文士，而是先学武，后修文，年轻时曾仗剑游历，快意恩仇，听说还曾为替人出头，手刃过为祸乡里的恶霸，是个真正经历过血火淬炼的人物。
一次酒后，两人兴致盎然，便在月光下切磋起剑法。徐庶的剑术，走的并非赵云那种沙场征伐、大开大阖的路子，而是更显灵动诡谲，招式狠辣精准，带着浓厚的江湖气息，显然是经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来的。那一战，两人交手数十回合，最终虽以赵云胜出告终，但徐庶展现出的实力，足以让赵云刮目相看。当然，其中或许有赵云顾及情面、未曾尽全力的因素，但徐庶的武功根基，绝对堪称高手之列。
正是这份基于武艺的相互欣赏，以及性格上的投契，让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正因如此，在徐庶因母亲被曹操计赚而不得不离开时，才会将照料母亲的重任，郑重托付给赵云。那不仅是一份嘱托，更是一份基于绝对信任的兄弟情谊。
可如今……
“我终究……还是负了元直所托……”赵云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份对朋友的愧疚，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对不起徐庶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若我当时……再快一点……若我能分出身来……”种种假设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奈的叹息。战场上没有如果，当时的他，已经拼尽了全力，做到了在那种绝境下所能做到的极限。
身体的极度虚弱，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变相的“保护”。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让他没有过多的精力长时间沉浸在自责的情绪里。
医官进来换药，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身上的布条，露出下面纵横交错、有些还在渗血的伤口。箭伤、枪伤、刀伤、被碎石划破的擦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医官看着这些伤口，眼中都流露出骇然与敬佩之色，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带着如此沉重的伤势，在万军之中冲杀出来的。
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刺痛与清凉交织的奇异感觉。赵云紧咬着牙关，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忍受着。与心中的愧疚相比，这些肉体上的疼痛，反而显得纯粹而直接。
换完药，亲兵端来熬好的药汁和清淡的米粥。赵云勉强支撑着坐起，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恢复体力。只有身体复原，他才能继续为主公效力，才能在未来或许有机会救回徐母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沉溺于过去的愧疚毫无意义，唯有向前看，才能不负还活着的人，不负那些牺牲者的期望。
他慢慢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试图进入冥想休憩的状态。然而，脑海中依然不时闪过长坂坡的血色，闪过糜夫人决绝的眼神，闪过徐庶崩溃的面容……
身心交瘁，莫过于此。
他知道，这道心上的伤疤，或许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愈合，甚至可能永远都会留下一道痕迹。但他是赵云，是那个承诺了“云，万死不辞”的赵子龙。他只能将这份愧疚深深埋藏，转化为日后更加奋勇作战、守护眼前这一切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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