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项目的施工,定在一个周四的早晨。
我们到的时候,施工队已经在楼前摆开了阵势。脚手架像金属骨骼一样贴着老楼的外墙搭起来,工人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正在往下搬材料。空气里有淡淡的油漆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李大爷早早就等在楼下了,搬了张藤椅坐在自家阳台正对的那片空地上,手里拿着保温杯,像一位监工。
“来了?”看见我们,他招招手。
“李大爷早。”苏芷今天穿了件深色工装外套,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看起来干练又紧张,“您怎么坐这儿?等会儿有灰尘。”
“不怕。”老人笑,“我看看。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要在我们楼上画画,得看着。”
施工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陈,皮肤黝黑,说话带着乐山口音。他拿着图纸走过来,和苏芷确认细节。
“苏设计,先从哪面墙开始?”
“东面。”苏芷指向李大爷家阳台旁边的那面墙,“就是这里。先做底色处理。”
“得嘞。”陈队长转身吆喝,“小张,先处理东墙!打磨机准备!”
机器启动的轰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几个居民从窗户探出头来看,有好奇的,有担忧的,也有面无表情的。苏芷仰头看着那面即将被改变的墙,表情很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图纸边缘。
我站到她身边:“紧张?”
“嗯。”她诚实点头,“纸上画画是一回事,真的在墙上画……万一画坏了怎么办?”
“不会画坏。”李大爷忽然开口,“真画坏了,就重来。墙在这儿,人在,就都来得及。”
苏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您说得对。”
打磨墙面花了整整一上午。灰尘很大,我们都退到稍远的地方。苏芷不肯走远,就站在李大爷旁边,盯着工人作业。她拿着速写本,偶尔画几笔,记录施工的瞬间。
中午,我们在附近的快餐店吃饭。苏芷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
“下午要打底稿了。”她说,“第一笔。”
“准备好了吗?”
“不知道。”她看着窗外,施工的楼在正午阳光下显得格外陈旧,“林小白,你说……我们真的能让它变好吗?”
“不是变好。”我纠正,“是让它以新的方式继续存在。”
她转头看我,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
“我昨晚做梦了,”她轻声说,“梦见那面墙怎么画都不对,颜色一直调不出来。李大爷失望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走了。整栋楼的居民都从窗户里看着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梦是反的。”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但那种感觉……很真实。我怕让大家失望。”
我握住她的手:“苏芷,你听我说。这个项目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你走访了每一户愿意聊的居民,听了他们的故事,把这些故事消化、理解、转化成设计。你不是在凭空创造,你是在翻译——把记忆翻译成画面。”
她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继续说,“等会儿你画下的第一笔,不是你的第一笔,是所有那些故事的第一个字。你不是一个人在画,是所有人在借你的手,留下他们的印记。”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
下午一点半,施工继续。墙面已经打磨平整,工人在上面刷了一层白色底漆。苏芷换上工作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拿着粉笔走到墙前。
这一刻,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连施工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她。居民们从窗户探出头,李大爷从藤椅上站起身。
苏芷仰头看着那面巨大的白墙,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手,用粉笔在墙上画下第一道弧线——那是老楼屋顶的轮廓。
很轻的一笔,但在白色墙面上清晰可见。她停顿了一下,接着画下第二笔、第三笔……慢慢地,一幅简单的底稿开始成形:老楼的轮廓,窗户的位置,楼前那棵梧桐树的枝干。
她画得很专注,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粉笔在墙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午后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扬起的粉尘在光线里缓缓飘浮。
我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镜头里的她很小,站在巨大的白墙前,像一位正在施展魔法的巫师。
底稿画完,她退后几步,眯着眼睛看效果。陈队长走过来:“苏设计,接下来怎么弄?”
“先上大色块。”苏芷说,“浅灰色打底,等干了再画细节。”
“得嘞。”
工人开始调色,滚筒在墙面上刷出大片的浅灰。颜色很淡,像清晨的雾,覆盖了粉笔的痕迹,但轮廓还在。随着墙面的改变,整栋楼的气质似乎都开始发生变化。
李大爷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
“变了。”他轻声说。
“嗯。”
“但好像……也没变。”老人笑了笑,“还是这栋楼,只是穿上了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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