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送我一只腊鸡代药费,我口头推脱,胃里馋虫乱蹿。自到梁国,三年过去,牛羊吃不着,鱼儿叉不到,难得开荤,怎能不幸甚美哉?
我走了一路,把腊鸡当成宝贝,时而举起,时而抛高,引得野猫家狗追我等骨头吃。我刚回茅草房,还未生火煮水,捧着公鸡的老孙便赶过来,拎一坛米酒找我蹭食:
“啊呀,甘大夫,救人回来了?”
我晓得,老孙是斗鸡赢了钱,打壶好酒来找我闲话了。听乡亲们说,老孙原也有风雅趣好,纸扇舞得漂亮,还吹得一手好箫,可怜越混越穷,手头的宝贝悉数变卖,用去打点县里师爷,求人说好话举荐他。
老孙舍了纸扇竹箫,独没舍这只老公鸡。每逢乡里开鸡坑,老孙都稀罕地托起公鸡,给人炫耀蹬子跟喙,把老公鸡吹成十里八乡的常胜将军。
这时,必有人揭老孙伤疤,说:
“老孙,你家将军上回打胜,是两年前地事了!”
老孙则紧抱公鸡,生怕公鸡给众人羞跑,喋喋不休地说:
“屡战屡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败屡战!胜败天注定,斗志总决心!”
接着,乡亲们便会哄堂大笑,擂响腰鼓开坑斗鸡。要说老孙的公鸡,是鸡中的高龄老人,甭说赢一场,光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可这鸡狡猾得紧,逃得颇有水平,总等累得对手打鸣,再补一爪子,能赢则赢,不赢就逃。而老孙也不责难它,输了便抚抚它的红冠子,抖出两枚铜板便去了。
谈起公鸡今日的雄姿,老孙笑得像个顽童,主动帮我填火起灶:
“嘿,甘大夫,你没去押注,真真可惜了!凡是押了的,都赚五番往上。大伙都服了我,敬我的常胜将军!”
我把腊鸡煲进锅里,割了韭菜和荠菜汆水,打算就鸡肉解咸:
“老孙,你今年还去永安考书院么?”
老孙把公鸡栓在门口,眼光立时黯淡了:
“考,怎能不考了?为人之道贵在持之以恒,遇困顿则言放弃,何异于半途而废呢!”
我问老孙,考书院究竟是图了甚么。老孙勃然变色,向我道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什么书者天理也、理者正道也,直教我头脑发昏。
说来解去,老孙斟了碗酒,畅悠悠一饮而尽,在灶火的明亮中笑得穷酸:
“甘大夫,梁人的难处,你不通的。
当不了御天士,务必向郡里哈腰,在书文上下工夫,工夫不到家,便要务农,半辈子去不了一趟县城郡府,无缘春楼酒席了。
太平年尚可,赶上闹灾,那还了得?西南的木妖,闹得郡里绝了书信;东南的金毛,杀得财主举家北逃。咱们北边独善其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拜谢老天爷,保我安家立命!
说回东南郡里,想出人头地,是天大的不易。说是有人推举,便递呈永安,交焱王批印,怎得想,那郡里的老爷,哪交焱王批示,永安的焱王,哪管郡里的糟心!莫不是看出身品相,由老爷赏个一官半职,就地吃粮!
在那儿头空耗,终是虚度年华,我就乘舟而上,征战北地,考那书院,入神宫伺候焱王,争命里的富贵。可恨考官庸俗,不具识珠慧眼…
莫议莫议,再战三年!”
我明白了,老孙是真想出人头地,便把两条鸡翅膀分给他,祝他“一飞冲天”。
老孙嚼着翅尖,把那骨头吮净,分给公鸡吃,用茅草擦嘴,醉醺醺地走出去,唱道:
“甘大夫,你会用梁人的字语了!多病催凉秋…多病催凉秋…”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翻出口琴,在老孙走后吹起灰都的乐曲,泪流注地。
(三)
新到任的县太爷为官实在,老孙刚往县城孝敬,他就安排老孙至永安考书院了。可遗憾,老孙辜负了他,又一次榜上无名了!
老孙走时,把老公鸡付我喂养。来看病的乡亲们日常不便说老孙笑话,逮着老公鸡就嚷:
“常胜将军,你家主子又做老爷梦了!”
听乡亲们说,老孙初来村里,有人怜他落魄,铲他一勺饭吃,他却请人把饭掷在地上,待捡起来再吃,说拾来的不算乞,不影响入仕,还背他的书囊,讲些“正人不食冷炙”的道理。乡亲们冷了他的灶,刻意攮他两月,他才收起排场,乞食种菜了。
乡长也劝过老孙,何不讨块儿山地,耕些麦谷;或拜师猎户,打几只狸子野兔吃?再不济做渔夫,靠老天爷赏饭。老孙答曰:
“穷者短其志,富者笃之。”
这一来,乡长亦不规劝老孙了,由得他摆块儿菜田,套田鼠、采野菜充饥。
如此,十八年!
老孙回来了,一回来便破口骂,骂西南的流寇之首是祖贼,骂东南的金毛领袖是奡妖怪。
永安的书院布告了,因祖、奡二股贼寇东西合流,陷了大梁半壁江山,大试录额砍半,而老孙恰在中间偏后一位,本该入书院吃官粮,意外落榜,岂能无怨?
我宽慰老孙,说乱世出英雄。老孙责我不懂,说乱军所过之处,必是白骨遍野、瘟疫横行。我把老公鸡还与老孙,谋思怎的能抵御瘟疫,却听娃娃们哭嚷着躲来。原是郡里抓兵丁,抓到我们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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