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历来富庶,在江南诸城中以河豚,江蟹,黄酒吸引着四方来客相聚于此。因而城虽不大,但春秋两季时城中人口都有近半是游客。而庙宇香火也十分的鼎盛,僧尼者众之。
静心庵的住持师太定仪从前便是城中大户之女,不知怎的年纪轻轻却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万丈红尘,削发出了家。从豆蔻年华熬到现在,屈指一算已有近四十年。定仪师太年纪大了,也渐渐少与弟子们讲经坐禅。这一年开春之后,庵中便传她有意在几位师妹中择一位能管事的出来代任住持,而慧如的师父定允便是呼声最高的那个。
但慧如却知道,师父大抵是不想接任这住持一位的。不但她自己没有意愿在静心庵久留,她还一直劝慧如早日放弃出家的打算。有次慧如正逢心情不顺,遂顶了她一句:“师父,都说出家人以侍奉佛祖为毕生的念想,可是您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我不要皈依佛门?您这样,是不是对佛祖不敬?”
定允本是生成的严苛而谨慎的性子,庵中便是定字辈的诸人都对她颇为敬重,唯独是对膝下这唯一的弟子却少见的宽容与忍耐。当下便是听到此等大不敬之言论也只是笑笑,反问她:“你小姑娘家家的,从小又是金玉中养大,如今正是花一般的年华,若不出家当姑子,过多两年便能当娘了。到时候膝下有儿有女,热闹安定,如此一生,又哪里不比伴着佛祖终日凄冷来的强千倍百倍?”
慧如知道师父跟自己母亲的交情,若不是如此,当初她也不会答应带自己来静心庵。但也因为如此,她始终站在母亲的立场,只想着她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跟母亲赌气便离家来,但娇生惯养的女孩家,始终还是会耐不住姑子的清冷和素寒贫瘠,因而自然会回头,再入那理不清的一堆是非纠葛中,最后便随世变迁而变得面目庸俗无趣,仿佛这样的人生,才是应该?
见她面露不忿之色,师父定允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于是叹口气,问她:“难道在你心里,就不觉得如你母亲这般,能有你陪在身边,是极好的人生?”
慧如移开眼,本色粗麻袍子领口处左右交错的素白衣襟只露出两三寸的样子,却也衬得她肤如腻脂,加上一张娇俏动人的脸庞,身肢纤细修长,整个人便宛若三月天里,春风拂动的枝头绽开的春海棠一般,不媚而丽。
而她一开口,也声若鹂莺一般的清丽婉转:“师父难道不知道,母亲连我在内,一共生有三个儿女。可是到如今……”
她说不下去,垂眸只是看着手机的绿檀佛珠手串。定允却替她道:“到如今,却连你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只剩她一个人,凄凄冷冷独自留在荆州。慧如,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她?”
不想吗?自是不可能。但她心中的烦恼和苦处也无人能懂,又无人可述,于是长年以来每到此处便只能缄默应对。让定允这个局外人即使有心想要劝和,也摸不到边际,只是私心里以为,她对慧如也算有着了解,明白她并不是真的任性妄为又肆意骄纵的女孩。
但横在母女之间的天裥到底是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强令她回去荆州,唯有苦口婆心,一再诱劝。
此时见慧如只是不言语,眼睛看着门外小树林中飞舞追逐的几只小雀儿,眼神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定允无声的叹口气,片刻之后起了身,平平正正的往南边的禅房去了。
南边的禅房总共只有五间,除了住持定仪之外,余下的便是她之后的几位师妹在住着。定允平时并不怎么上心往这边走,但因近日定仪身上的风湿痛愈发的厉害了,偶尔就见起身出门都不能够,她便不得不每日都来一遭,将庵中一些她定夺不下的事情禀告与定仪,听她示下。
入门之后坐定不久,她将要紧的事情先说完之后,才看向定仪师姐,道:“师姐,我前几日与你说过的,过些时日,我想回松江。”
定仪见她旧话重提,显见这回是真有心要走了,遂拨了一圈手里的佛珠,半睁开眼问道:“你可想好了?真要回去么?那边——如今可还有你的容身之处?还有,你那徒弟,除了你之外,可是没人愿意带着她的。你走了,她怎么办?”
定允目光凝视着窗畔这一方透进来的阳光,她看见这一束光中有无数的粉尘和极为细微的东西在空气里沉浮上下。便宛若人这一生,在天地之间,曾经过往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多么摧折心肝的血泪与痛楚,都将随着岁月而一并被消弭,被模糊淡化。而最终剩下的,也不过是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于是她叹口气,垂眸道:“也不是为了什么人回去,只是听说蔓儿的亲事定了,我想回去看看那户人家怎么样。顺道,也去给父母坟前上柱香。聊表一下我这不孝女这些年来心里的愧疚和悔恨。”
定仪没有抬眸,仍是如常的坐的端正。她每逢春秋时节雨天潮湿时,便会周身骨痛难以入眠,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将腰背挺直,手足放置于合宜之地,这是她自小养成的深入骨子里的教养与高贵,并不会因为病痛而折损半分仪容上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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