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的残卷:
墨香里的百年悲喜
书生跟着叶承天踏入药王庙时,晨钟正撞碎满庭银杏叶上的露水。他望着石像上孙思邈衣袂间隐约可见的紫芝纹路,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幅泛黄的绢画——正是曾祖父手绘的采药图,画中老者跪坐银杏根前,手中捧着的芝草,竟与药方上的残痕分毫不差。
“家祖在光绪年间任云台书院山长,”书生指尖抚过绢画中模糊的题跋,“那年大旱,百姓多患胸痹,他按《千金方》寻紫芝未果,竟在银杏树下跪了三日,后来……”话音未落,叶承天已发现画角处用密笔写着:“紫芝难觅,以心代之”。
叶承天好奇的问道,你的家祖这么好,后辈中就没有人继承传承延续下来吗,给我讲一讲你家祖的故事吧!
书生沉思了一下,缓缓道来,我的家祖……
光绪三年的梅雨季,金陵城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雨丝斜斜地穿过飞檐,在药铺的朱漆门楣上织成珠帘。八岁的林砚之蹲在门槛内侧,布鞋尖悬在潮湿的砖面上,生怕沾湿了父亲新做的青布袜——他本是替父亲来“仁济堂”取治咳疾的紫苏,却被前院晒药场上的景象勾住了魂。
老药工陈伯佝偻着背,正在竹编晒筛前分拣黄芪。深褐色的指节捏着拇指长的药材,在青灰、赭黄、绛红的药堆间翻飞,像是在残破的古画里拾捡散落的星子。林砚之鼻尖动了动,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气息:黄芪的甘香混着当归的辛,陈皮的清苦里又渗出一丝薄荷的凉,像母亲梳头时掠过鬓边的丝绸,滑溜溜地钻进他开了线的夹袄。
“小公子瞧得入神?”陈伯忽然抬头,眼角的皱纹笑成晒干的橘皮,手中的动作却不停,“这黄芪要挑断面菊花心的,老根发柴,嫩须又失了药力。”他拈起一片横切的药材,对着天光转动,浅黄色的截面上,细密的放射状纹理果真像朵未绽的秋菊。林砚之忍不住伸手,指尖触到书页般粗糙的表皮,忽然想起父亲书案上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本草纲目》,此刻正躺在他的布包里,压着半张墨迹未干的临摹画——昨日他偷描账房先生的《千金方》,被父亲发现时,砚台里的墨汁正洇湿了孙思邈的袖口。
晒场角落的樟木箱“吱呀”打开,陈伯捧出一摞泛黄的桑皮纸,上面用蝇头小楷记着收晒日期:“三月三采的柏叶要阴干,端午的艾需得正午割,霜降后的松果才够火候。”纸页翻动时,有细小的碎屑落在林砚之手背上,他突然发现每张纸的边角都画着小图案:晒干的陈皮旁画着裂开的橘子,炒过的白术边描着戴斗笠的药农——原来药材的故事,都藏在这些歪歪扭扭的画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滴“嗒”地落在晒筛边缘,惊飞了停在党参上的花蛾。林砚之慌忙翻开布包,取出那本用蓝布裹着的《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的梧桐叶标本簌簌作响。陈伯瞥见书角父亲的藏书印,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公子识字?来,认认这味药。”他从紫漆药柜里舀出一勺椭圆的褐色颗粒,在掌心滚出细碎的沙沙声。
“是牛蒡子!”林砚之脱口而出,想起昨夜父亲讲《本草经疏》时,曾指着插图说“此药辛能散结,苦能泄热”。陈伯哈哈大笑,往他手心里倒了几颗:“生用能疏风,炒过便入脾胃,学问都在这火候里呢。”温热的药粒硌着掌心,林砚之忽然听见前堂传来抓药的铜戥子响,柜台后的账房先生正在念:“紫苏三钱,杏仁二钱,生姜一片——给隔壁私塾的林先生治咳。”
他猛地站起来,布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疼。药香还萦绕在指尖,晒场上的药材在初晴的阳光里蒸腾着细雾,仿佛每一片叶子、每一粒种子都在低声诉说着土地的秘密。陈伯已经转身去收晒筛,竹篾与药材相碰的窸窣声里,林砚之忽然看清药柜上的横批:“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红漆剥落的木匾下,当归与川芎的影子交叠着,在青砖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斑纹,像极了父亲抄书时落在宣纸上的墨痕。
攥着牛蒡子的手慢慢松开,几粒药材滚落在青石板缝里。林砚之忽然觉得,这满院子的草木金石,原是比父亲案头的经史子集更鲜活的文字——它们用气味、形状、生长的时节书写着,等着懂它们的人来读。当他转身走向前堂时,布鞋终于踩在了水洼里,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可他不在乎,心里正想着:下一回,要把陈伯画的那些小图案,都临到自己的《本草纲目》边上。
光绪七年的蝉鸣在青瓦上织成密网,林砚之趴在父亲的雕花书案边,用狼毫在毛边纸上临摹《论语》注疏。墨锭在青瓷砚里磨出的细响中,忽听得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妇人的哭叫:“张郎中!我家虎娃烧得人事不省——”
父亲握笔的手顿了顿,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砚台上,发出清泠的响。林砚之搁下羊毫,从雕花槅扇的镂空处望出去,见穿月白短打的郎中背着朱漆药箱,青布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节奏。药箱开合时,一股混着薄荷与石膏的清冽气息飘进书斋,勾得他想起去年在仁济堂见过的清热散——陈伯说那是用三伏天采的芦根,配着寒山的石膏粉熬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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