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厢房的雕花木门“吱呀”推开,郎中袖口的艾草香先涌了进来。林砚之蹑手蹑脚蹭到廊下,隔着竹帘看见七岁的虎娃正烧得满面通红,小被褥被踢得凌乱。郎中指尖搭在虎娃腕上,另一只手从药箱里取出个粗陶药罐,倒出浅绿的药汁:“石膏三钱,淡竹叶二钱,粳米一合,先煎去渣,温服半碗。”他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三道浅红的烫疤,像极了晒干的丹参切片。
药汁喂下半个时辰,虎娃的高热竟真的退了。林砚之盯着郎中收拾药箱时露出的几味草药:带须的石膏块、蜷曲的淡竹叶、还有半片没磨完的羚羊角,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写“石膏辛甘大寒,能解肌清热”。原来那些躺在书页间的文字,真的能化作救命的良方。
“读书人的儿子,倒盯着药箱出神?”郎中临走时瞥见竹帘后晃动的青衫角,笑着从药箱里摸出粒蜜渍的甘草,“小公子若喜欢,明日可来我医馆看诊,比跟着先生念‘学而不思则罔’有意思多喽。”
父亲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林砚之转身,见父亲倚在廊柱旁,月白夏布长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云纹,手中还攥着半卷未批完的《孟子》。那双常年握笔的手,此刻正轻轻摩挲着他方才临摹的《论语》——纸上“医者仁心”四个小字,不知何时被他偷偷写在“克己复礼”的注脚旁。
三日后的酉时,父亲破例没让他温书,而是从樟木箱底取出套泛黄的《黄帝内经》,绢面上“林氏家藏”的朱砂印还鲜妍如昨:“为父曾祖父原是太医院吏目,后来……”父亲声音渐低,指腹划过书页间前人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你既对草木金石上了心,便莫要学那半吊子郎中只知按方抓药。这些医书你且读着,明日起,随为父去城南义庄看验方——”
窗外的蝉忽然叫得急了,树影间漏下的夕照,正照在父亲鬓角的白霜上。林砚之这才想起,上个月父亲为寒门子弟开蒙,受了风寒咳了整宿,却坚持不用贵价的川贝,只让母亲煎了碗枇杷叶水。原来书香门第的案头,除了经史子集,早就在角落为他留了半席药香。
他郑重地接过《黄帝内经》,指尖触到扉页上祖父的题字:“医道即人道”。墨色虽已淡得发灰,却比任何八股文章都更有分量。当父亲转身继续批改课业时,他看见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旁边镇纸下压着张字条,是父亲新写的:“明日卯初,随张郎中进山采药”——字迹工整如往常,却在“采药”二字旁,多了个小小的笑脸,像极了虎娃喝下药汁后绽开的酒窝。
光绪十一年霜降,金陵城西梧桐巷深处,陈松年的"松心堂"药庐前飘着新晒的艾草香。十五岁的林砚之攥着父亲手抄的《伤寒论》,看师父用银针在桐木棋盘上摆出桂枝汤的配伍,棋子落盘时叮咚作响,竟暗合《难经》里"七损八益"的脉象。
陈松年的诊疗室兼书房里,博古架上的陶制药罐按五行方位排列,墙角的青铜研钵还沾着昨日碾制的朱砂。头回随师父问诊,林砚之见他给巷口王婆婆诊脉时,三根手指在寸关尺上轻如蝶翼,忽而皱眉:"秋燥伤肺,却误用辛散之剂,当用麦冬竹叶汤润之。"说罢提笔在桑皮纸上写下药方,末尾特意注明"灶心土煎水,取其收敛胃气",墨色浓淡间竟藏着《千金方》的笔意。
从此每个晨光熹微的卯时,林砚之便跟着师父辨认药圃里的百种草木。陈松年摘下带露的紫苏叶,让他含在舌尖品五味:"辛温归肺,生用发散,蜜制润肺,你看这叶脉走向,不正合肺经循行?"暮色四合时,师徒二人常对着摇曳的油灯研读医案,陈松年总让他先析脉案,若有偏差便用狼毫在旁批"此症当辨虚实,勿为表象所惑",那些朱红批注渐渐积满半本《临证指南医案》。
那年深冬,溧水山区爆发小儿麻疹,陈松年带着林砚之踏雪进山。竹篓里的紫雪丹在颠簸中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声。行至险峻处,师父忽然驻足,指着悬崖边横生的几株忍冬:"藤蔓逆生而不屈,此药最能清血分热毒。"说罢将绳索系在腰间,让少年拽住另一端,自己踩着冰棱采摘。月光漫过师徒二人的青布衫,映得背篓里的药材仿佛披着银纱。
在山腰的破庙里,面对高烧抽搐的孩童,陈松年让林砚之先拟方。少年看着孩子口唇焦裂、疹色紫暗,想起《幼幼集成》里"麻为阳毒,贵得透发",却犹豫是否该用石膏。师父摸摸他冰凉的手背:"观其舌绛而干,乃热入营血,当用犀角地黄汤加减,佐以蝉蜕透疹。"说罢亲自掌勺,教他掌握武火煎药的时辰——砂锅里的药汁沸腾三次,恰如更鼓三声,暗合《汤液经法》的火候之道。
每逢朔月之夜,陈松年便让砚之背着药箱走二十里夜路,去给江对岸的老渔翁送药。起初少年常被猫头鹰的叫声惊出冷汗,后来却发现月光能照清每种草药的轮廓:益母草在露水里泛着银边,车前子的穗子像串起的珍珠。师父说:"医者走夜路,须得让心里亮堂过月光。"某次归来遇暴雨,师徒俩在土地庙避雨,陈松年从怀中掏出用油纸裹着的《本草图经》,借闪电的光指点着穿山甲的图谱:"此药最忌火炒,世人多不知其性,你看这鳞片排列,正是利水通经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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