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惊蛰,林砚之在药庐后院晾晒师父新制的膏方,忽听前堂传来争执声。原来是城西米商带着厚礼求购陈松年秘传的醒酒方,却被师父指着门前"只收半升米,不接半两金"的木牌拒绝。待商人愤而离去,陈松年擦着药柜对徒弟说:"医道如秤,失之毫厘则人命关天,若被金银蒙了眼,这秤杆便要歪进黄泉路。"少年望着师父洗砚时溅在青衫上的墨渍,忽然明白为何师父诊脉时总把袖口捋得格外整齐——那是医者对天地的敬畏。
当春分的第一缕阳光爬上药庐的飞檐,林砚之已能独自辨识百种药材的真伪:真牛黄的层纹如琥珀松脂,假朱砂的粉末遇水会泛出铁腥。某个给佃农义诊的午后,他见师父在给一位断指的樵夫包扎时,特意在金创药里加了两钱人参:"血肉之伤,最需补气血以生新。"那一刻,少年忽然懂得医书里"医者仁术"四字,原是要把活人济世的温热,熬进每一味苦寒的药材里。
光绪十四年夏,扬子江畔的芦苇荡被暑气蒸得蔫黄,毗邻的杨木村却在暮色里腾起阵阵哭声。林砚之背着药箱赶到时,正见村口王老汉趴在井沿呕吐,秽物中竟混着血丝,老伴儿扶着他的手瘦得像枯竹,腕上诊脉的地方青黑一片。少年医士掀开草席,只见屋里三个孩童蜷在竹床上抽搐,被褥间散发着酸腐的腥气——这并非寻常暑湿泄泻,倒像是中了某种秽浊之毒。
他蹲下身用银针点刺患儿指尖,挤出的血珠凝滞不流,再看舌苔皆呈灰紫,突然想起《诸病源候论》中"谷道垢浊,因饮食生冷不洁"的记载。挨家挨户走访时,发现所有患者都有同一个症状:黎明前腹痛如绞,泻下物臭如败卵,且发病前两日都曾饮用过村西头的响水溪。当他跟着挑水的农妇走到溪边,腐藻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上游百米处的破庙废墟下,正有几具死猪泡在浅滩里,白花花的肚子翻着蛆虫。
"定是溪水被尸毒污染了!"林砚之挽起裤腿蹚进及膝深的淤泥,看见石头上附着的绿苔泛着异样的青黑,捧起水来细闻,果然有股焦糊的药味——分明是上游染坊倾倒的废水混着腐尸,在烈日下沤成了毒汤。他立刻找到村长,带着几个青壮用竹篱笆拦住上游污染源,又教村民用新采的菖蒲、艾叶煮水洒在井台,再取灶心土、赤石脂、禹余粮三味药,按《伤寒论》的理中法熬成稠汤,让患者用竹筒灌服。
三日后的清晨,当第一锅药汤在祠堂前的大铁锅里翻滚时,林砚之蹲在灶台前添柴,看赤石脂在沸水中旋出红丝,忽然想起师父说过"治泻莫忘固肠,更要化浊"。他特意让村民将药渣埋在溪边,用艾草熏烤污染源,又画了十二张"禁饮生水"的告示,贴在每座石桥的栏柱上。当第七个患儿终于能喝下稀粥时,王老汉颤巍巍地捧来一筐新收的莲子,却被他塞进还在发烧的李阿婆床头:"您留着给孙子补气血,这病去了七分,还得用粳米粥养脾胃。"
这场疫情过后,林砚之的青布衫上多了道洗不掉的赭石印——那是连夜熬药时溅上的。十九岁生辰那天,陈松年看着徒弟整理的《杨木病案》,见他在"秽浊致泻"条目下画了幅溪水污染示意图,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医者寻源,当如侦探查案,观舌苔知胃气,察粪便明病源,缺一不可。"老医士捋着胡须颔首,将祖传的牛角药匙塞进他掌心,匙柄上"见微知着"四个篆书,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转年春分,林砚之在梧桐巷挂起"松心别院"的木牌,诊费只收半合糙米。城西绸缎庄的少东家捧着金叶子求治头痛,他却让管家先给巷尾长疥疮的乞儿敷药,自己隔着屏风说:"公子肝阳上亢,乃思虑过度所致,先抄二十遍《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再服天麻钩藤饮——这金叶子,留着给城东粥厂添些米吧。"某天雨夜,他背着药箱穿过青石板路,听见墙角传来婴儿的啼哭,发现破筐里的女婴浑身发烫,脐带上还沾着脓血。抱回医馆后,他用金银花煎水为婴儿擦身,又将人参切成薄片贴在脐部,整夜守在摇篮边,看烛花爆了七次,直到东方既白。
渐渐的,人们发现这位年轻医士的药方总带着巧思:给卖炭翁开的咳嗽方里,特意用便宜的枇杷叶代替昂贵的川贝;给产妇调配的生化汤,必让药铺把桃仁研成泥状,说这样"药力更易入血分"。他的诊脉室墙上挂着幅自书的条幅:"医道如舟,载的是寒门百姓;药柜似秤,称的是良心分量。"每当看见穷苦人揣着包好的药材千恩万谢,他总会想起杨木村那场疫情,想起溪水边腐烂的猪尸和患儿澄澈的眼睛——原来医者的仁心,从来不是悬壶济世的空名,而是蹲在灶台前看药汤翻滚的每一个晨昏,是把自己的袖口浸在药渍里,却让他人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彩。
云台杏坛:
医道传薪录
光绪二十年孟夏,云台书院的朱漆大门前,新悬的"山长"木匾尚带着桐油清香。五十八岁的林砚之身着青布长衫,亲手将两串晒干的黄芪、当归挂在门楣两侧——这是他自创的书院标识,既合儒家"悬壶济世"之旨,又暗合医道"草木通灵"之妙。自他走马上任,这座传承百年的儒学重镇,从此飘出了《汤头歌诀》与《论语》齐诵的琅琅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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