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父拄着野猪牙拐杖出现在门口,老猎犬黑子跟在身后。老人今天穿了件靛青布褂,盘扣一直系到下巴——龙安心后来才知道,这是苗人对正式场合的尊重。
"杨干部,"吴父的汉语突然流利起来,"博物馆拿走的绣片,什么时候还?"
小杨的钢笔帽啪嗒掉在地上。龙安心第一次看见这个干部露出窘迫的表情:"这个...需要走流程..."
吴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掀开是几片暗红色的果干:"尝尝。"
小杨迟疑地接过,咬了一小口。龙安心看见他喉结滚动三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七九年州里评奖的配方。"吴父的拐杖点了点灭菌锅,"当年用柴火灶做的。"
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老人是在用最苗族的方式表态。他悄悄碰了碰吴晓梅的手肘,发现她的银镯子不知何时已经转到内侧,露出内圈刻的"吴"字。
小杨灌下半瓢凉水才缓过气,却掏出手机对着果干连拍:"这个...这个可以申报传统美食!"他激动地翻着公文包,"有工艺流程记录吗?"
吴父的拐杖突然横在龙安心面前:"汉人娃娃,你说。"
龙安心愣住了。过去两个月,老人从不过问他的试验。他匆忙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次失败的参数:烫漂时间、糖酒比例、烘干温度...
"第一次用65℃烘了八小时,结果..."他忽然停住,因为吴父的眉头皱了起来。
"毛冬瓜的魂,"老人用拐杖戳了戳灭菌锅,"怕烫。"
小杨的钢笔悬在纸上。龙安心突然福至心灵:"后来改用60℃,分三次烘干,每次两小时。"
吴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倒出些粉末。龙安心认出是山苍子磨的粉——上周老人演示过,这种野生香料能抑制霉菌又不留药味。
"山苍子三克配十斤果肉,"龙安心赶紧补充,"和...和甜藤酒一起拌。"
小杨记录的手突然停住:"甜藤酒?是苗族特有的那种?"
吴晓梅轻轻放下绣绷:"要用雷公山北坡的糯米,在枫木桶里..."她突然住口,因为父亲警告地咳了一声。
龙安心这才意识到差点泄露秘方。小杨却兴奋地拍大腿:"这就对了!地理标志产品必须要有地域特色原料!"
正午的阳光斜射进仓库,照得灭菌锅上的焊缝闪闪发亮。小杨临走时留下厚厚一叠表格,龙安心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需提供传统工艺传承谱系证明"的字样。
"要务婆的族谱?"吴晓梅咬着嘴唇,"她连户口本都没有..."
阿蕾嫂突然从门外探头:"快来看!出糖霜了!"
晒场上的竹筛里,第一批试验品正发生奇妙的变化。果肉表面渗出细密的白色结晶,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碎钻。龙安心小心地捏起一片,糖霜在指尖融化成黏稠的蜜露。
"成了?"他不敢确定地看向吴父。
老人接过果脯对着太阳看了很久,突然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的喉结动了三次——这是苗族尝味时的古老习惯。
"甜得正。"吴父终于开口,皱纹里积着阳光,"像七九年那批。"
阿蕾嫂欢呼着跑去通知寨老。吴晓梅的银簪在跑动中晃出细碎的光斑,照亮了墙角堆放的失败品——那些发黑变硬的果干曾让龙安心整夜失眠。
下午的合作社突然热闹起来。寨老们轮流品尝新品,务婆裹着她那件永不更换的靛蓝大襟衣,用没牙的牙龈慢慢磨着果脯。龙安心紧张地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寨子里,务婆的评判往往一锤定音。
"汉人娃娃,"务婆突然用汉语说,"过来。"
龙安心蹲下身,闻到老人身上混合着草药和烟熏味的复杂气息。务婆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按住他左手腕——那里有块工地留下的烫伤疤痕。
"疼不?"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龙安心摇头。务婆却笑了,露出光秃的牙床:"疼才能记住。"她指了指正在登记的杨干部,"官家的人,给糖也要留三分。"
小杨正在给产品拍照,突然指着包装布问:"这个蝴蝶纹有名字吗?"
吴晓梅低头继续绣花:"仰阿莎的翅膀。"
"应该注册成商标!"小杨的钢笔激动地在表格上画圈,"现在文旅产品同质化严重..."
龙安心突然想起广州超市里那些包装精美的特产,确实都长着相似的脸。他看向吴晓梅手中的绣片——星辰纹的排布方式与昨夜看到的猕猴桃籽囊惊人相似。
傍晚时分,龙安心在仓库后墙发现个奇怪的记号:用木炭画的简易蝴蝶,翅膀处钉着三根山苍子树枝。吴晓梅看见后脸色微变,匆匆用裙摆擦掉了图案。
"阿蕾嫂画的,"她声音压得极低,"意思是...有人眼红了。"
龙安心想起昨天去后山时,发现两株最好的猕猴桃藤被人剥了皮。当时还以为是野猪蹭的,现在想来那伤口太过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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