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比想象的更难走。暴雨冲垮了部分小径,裸露的树根像巨兽的血管盘踞在泥土上。吴晓梅走在前面,百褶裙随着步伐翻飞,不时闪过小腿上陈旧的疤痕——那是小时候采药摔下山崖留下的。
"就是那里。"她突然指向悬崖边的几株老藤。虬结的枝干上挂着零星果实,在阳光下像悬垂的绿灯笼。更令人惊讶的是,藤蔓后方藏着个天然石洞,洞口垂落的藤条上系着褪色的布条——苗族标记圣地的方式。
龙安心弯腰钻进山洞,霉味混着某种陈年的酒香扑面而来。借着洞口光线,他看到石壁上用木炭画的记事符号:1979、1985、1993...每个年份下都刻着数量不等的竖线。
"是公社时期的藏酒洞。"吴晓梅的指尖拂过那些刻痕,"阿爸说饥荒年月,寨里靠这里的猕猴桃酒换粮食。"
洞深处堆着十几个陶瓮,大部分已经破碎。唯一完好的那个瓮口封着厚厚的蜂蜡,上面印着个模糊的五指印——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提过的"掌纹封坛",最古老的酿酒保密方式。
"不能动!"吴晓梅拦住他伸向陶瓮的手,"要等寨老..."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黑子狂吠着冲出去,接着是男人的怒喝和扭打声。龙安心抄起洞口的木棍冲出去,看见吴老四正和阿蕾嫂的丈夫滚在地上撕扯,旁边扔着把明晃晃的柴刀。
"都住手!"吴晓梅的银簪在混战中掉落,长发瀑布般散开。她挡在两个男人中间,苗语说得又急又快。龙安心只听懂反复出现的"款约会"和"山神"两个词。
吴老四喘着粗气爬起来,左颊有道血痕。他指着山洞用汉语吼道:"汉人没资格碰祖宗的酒!"转身时龙安心注意到他右臂烫伤处糊着新鲜的草药泥,散发着山苍子的气味。
回寨子的路上没人说话。阿蕾嫂的丈夫背着那个完好的陶瓮走在最前,黑子警惕地跟在吴老四身后。龙安心落在最后,手里攥着吴晓梅断成两截的银簪——这是她祖母的嫁妆。
傍晚的合作社异常安静。龙安心正在修补烘干机的电路,突然听见晒场传来争吵。透过窗户,他看见吴父和几个寨老围着一块靛蓝布料争论——正是今早黑子叼回的布条。
务婆颤巍巍地掏出个牛角卦,往地上一掷。卦象显示的瞬间,老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吴父转身走向龙安心,拐杖敲在水泥地上像沉闷的鼓点。
"汉人娃娃,"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明天芦笙节,穿这个。"
展开是件靛蓝染的土布对襟衫,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最特别的是盘扣——用山苍子树枝雕成的微型猕猴桃,还带着新鲜的清香气。
"阿爸年轻时的衣服。"吴晓梅轻声解释,手指抚过衣襟内侧的补丁,"破的地方...是救山火时烧的。"
龙安心换上衣服,发现左袖内侧绣着个小小的蝴蝶纹,针法明显比其它部位粗糙——像是后来补绣的。吴晓梅看见后突然背过身去,耳根红得像山里的野草莓。
夜幕降临时,寨子中央的鼓楼前燃起篝火。龙安心第一次看见盛装的务婆——她穿着压箱底的绣花大襟衣,银饰在火光中叮当作响,枯瘦的手指握着根包浆油亮的歌棒。
当老人开口唱起《开天辟地歌》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苍凉的音调在鼓楼特殊的结构里不断折射,竟在空气中形成肉眼可见的声波纹路。龙安心突然明白父亲笔记里说的"声纹记事"是什么意思——这座鼓楼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录音装置。
歌声戛然而止。务婆的歌棒指向人群中的龙安心,所有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吴父推了他一把:"去,接歌。"
龙安心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不会苗语古歌,却在迈步的瞬间福至心灵,用汉语念出父亲笔记上记载的酿酒口诀:"七月毛桃八月瓜,九月的酒曲山苍花..."
死一般的寂静后,务婆突然大笑起来,露出光秃的牙床。她改用汉语接唱:"汉家的娃娃苗家的酒,蝴蝶妈妈点过头!"
篝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落在龙安心袖口的蝴蝶纹上,烫出个细小的焦痕。他忽然想起广州出租屋里那本《苗族迁徙史》的扉页题词:"火塘边的座位,要自己用诚意暖热。"
深夜的仓库里,龙安心就着煤油灯修补吴晓梅的银簪。焊枪的蓝焰映在墙面上,与月光交织成奇幻的图腾。门轴轻响,吴晓梅端着碗酸汤走进来,发间别着朵新摘的野山茶。
"给你。"她放下碗,从怀里掏出块靛蓝土布,展开是幅未完成的绣片——星辰纹环绕着汉字的"归山"二字,针脚细密得如同写意的书法。
龙安心接过绣片时,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茧。那些硬茧的纹路,与父亲工具柄上的磨损痕迹如此相似,仿佛跨越时空的呼应。焊枪的火焰渐渐熄灭,月光透过气窗,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画出一方明亮的银箔。
远处,守夜人的芦笙又响起来。这次的曲调流畅如溪水,像是在诉说某个古老的、关于根与归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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