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鼓楼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凹坑。龙安心数到第七个水洼时,听见身后传来芦笙破音般的抽泣声。
"阿朵姐,你家那口子真要退社?"吴晓梅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上个月刚给你们装了太阳能热水器......"
"热水器能当饭吃?"叫阿朵的妇女把合作社工牌摔在积水中,"我家阿勇在广东厂里,一个月顶你们绣半年花!"
龙安心蹲下身捡起工牌,塑料封套里还夹着阿朵女儿的画——歪歪扭扭的蝴蝶妈妈,翅膀是用合作社第一批绣线粘的。他抬头时,正好看见最后三个社员跟着阿朵消失在雨幕里,他们手里提着印有"网红苗寨"字样的塑料袋。
"第三批了。"吴晓梅攥着被雨水打湿的账本,"按这个速度,月底前合作社要散架。"
龙安心用袖口擦去工牌上的泥水。远处新修的旅游公路上,一辆观光大巴正喷着尾气驶过,车身上"神秘苗疆一日游"的广告词在雨水中模糊成团。
"准备评理石吧。"他把工牌塞进苗装内衬,"趁务婆还能唱得动《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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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场中央的巨石被雨水洗得发亮,这是清朝嘉庆年间寨老们立下的"评理石"。龙安心摸着石面上那道裂痕——去年邻寨来争水源时,吴家阿公用柴刀砍出来的警示。现在石前摆着三样东西:合作社的蓝皮账本、一碗生锈的铁钉、还有从务婆嫁妆箱里取出的雕花银酒壶。
"汉人就是汉人。"寨老吴耶罗用烟杆敲着账本,"祖宗传下的规矩,利润要先修鼓楼再买盐巴,你倒好,全砸给那些小崽子读书!"
龙安心翻开账本最后一页:"去年助学花了七万四,但县非遗补贴的八万块我一分没动......"
"钱的事用钱算!"吴耶罗突然用苗语吼了一句,枯瘦的手指戳向铁钉碗,"按老规矩,吞铜铁的烂肠子!"
场边响起窸窣的议论声。龙安心看见阿朵她们挤在人群最后,有个年轻人甚至穿着印着某位明星的T恤——这在严守传统的凯寨简直是大逆不道。
务婆的拐杖声从石阶上传来。九十二岁的歌师今天破例穿了压箱底的靛蓝祭服,衣摆上星辰纹已褪成灰白。她颤巍巍走到巨石前,突然用苗语唱起《分金歌》,苍老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竹节。
"务婆说......"吴晓梅凑近翻译,"要喝和解酒。"
龙安心一怔。这是苗族解决重大纷争的最高仪式,需要双方共饮特制的"有洞酒",意味着让怨恨从碗底流走。但自从1958年公社化运动后,再没人完整记得仪式流程。
"酒具都不全了。"吴耶罗冷笑,"何况现在谁敢喝断肠草?"
雨忽然大了。龙安心望见晒谷场边缘,几个离社的年轻人正偷偷用手机拍摄。镜头反光让他想起城市写字楼里的监控探头。
"我去找酒具。"他转身时低声对吴晓梅说,"你准备......"
"早备好了。"吴晓梅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露出十二只粗陶酒碗的边缘,每只碗底都有个针眼大的孔,"去年跟务婆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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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后的废弃烤烟房里,龙安心正用砂纸打磨一块枫木板。吴晓梅蹲在火塘边熬制酒曲,陶罐里翻腾着深紫色泡沫。
"县里刚来的通知。"她突然说,"宣传部长女儿明天要来考察。"
龙安心手里的砂纸在木板上刮出刺耳声响。他当然记得三天前那个电话——部长暗示可以给合作社"政策倾斜",条件是让他女儿来当"文化顾问"。
"杨金花,民大舞蹈系毕业。"吴晓梅往火塘扔了把艾草,烟雾顿时变成青色,"她论文写的是《论苗族银饰的生殖崇拜意象》。"
一块木屑扎进龙安心拇指。他想起那些摆在旅游商店里、被故意做成乳房形状的"传统"银吊坠。火塘爆出个火星,落在吴晓梅正在雕刻的酒碗上——那是只正在交尾的蝴蝶图案。
"十二只碗都刻了不同纹样。"她用手指抹去碳灰,"拼起来才是完整的《迁徙图》。"
龙安心突然明白她的用意。最古老的和解仪式需要十二位寨老共饮,每人酒碗上的图案连起来,就是苗族南迁的路线图。现在他们要用这种象征,把那些被网红直播吸引走的年轻人"拼"回来。
"断肠草......"
"换成黄连汁。"吴晓梅从银项圈里取出个小锡盒,"剂量刚好让人记住苦,但死不了。"
屋外传来摩托车轰鸣。龙安心从窗缝看见阿朵的丈夫阿勇回来了,这个在东莞电子厂干了五年的青年,正把一箱"苗寨秘酿"往屋里搬——塑料瓶上贴着露骨的苗族少女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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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把评理石晒得发烫。龙安心数了数,晒谷场上聚集了六十七人,几乎全村能走动的都来了。最前排摆着十二张竹凳,离社的十二人局促地坐着,阿勇不停摆弄着手机链上的LED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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