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椒房殿内灯火通明。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殿内弥漫着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正殿中央的紫檀圆桌上，并未摆满山珍海味，只放着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最显眼的是正中一个粗陶盘子，里面堆着几个烤得焦黄流蜜、热气腾腾的赤焰薯。
云舒依旧是一身素青道袍，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卷《百草拾遗》，静静翻阅。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眉心的青焰印记被遮掩，只余下通身宁和的气息。春喜垂手侍立一旁，眼中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陛下驾到——！”
云舒放下书卷，起身相迎。萧衍一身玄色常服，在宫灯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脸上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眉宇间的沉郁似乎被北境的捷报冲淡了不少，眼神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清亮。
“臣妾参见陛下。”云舒微微屈膝。
“皇后免礼。”萧衍抬手虚扶，目光掠过桌上那盘朴实的烤红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朕闻椒房殿的烤薯乃是一绝，今日特来叨扰。”
“粗陋之物，恐污圣口。”云舒语气平淡，引萧衍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没有繁复的宫廷礼仪，没有刻意的寒暄，只有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高无庸亲自上前布菜，将烤得最好的一个红薯仔细剥开，露出金黄软糯的薯肉，放在萧衍面前的玉碟中。
萧衍拿起玉箸，夹起一小块薯肉。温热的触感，浓郁的香甜气息。他放入口中，熟悉的滋味化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暖意。这一次，没有国事的沉重，没有性命的威胁，只有单纯的食物的美好。他忍不住又夹了一块。
“北境捷报，朕已阅过。”萧衍放下玉箸，看向云舒，声音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慨，“朔风城之围得解，皇后当居首功。周岩将军在奏报中，对皇后所赐‘神火粉’推崇备至。”
“臣妾不敢居功。”云舒神色平静，为自己也剥开一个红薯，动作流畅自然，“薯粉助燃，不过小道。将士用命，周岩善守，陛下决断，方是根本。”
“小道？”萧衍看着她平静的脸，再想到捷报中描述的赤色火海和毒烟弥漫的惨烈景象，心中复杂难言。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战局的“小道”，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有？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皇后对周岩，似乎颇为赏识？”
“璞玉蒙尘，稍加点拨，自放光华。”云舒咬了一小口薯肉，回答得言简意赅，“边关苦寒，用人当不拘一格。寒门有良将，世家多纨绔。陛下欲固北疆，当开寒门晋升之阶，广纳英才。”
她的话，如同投石入水，在萧衍心中激起波澜。世家门阀，盘根错节，一直是掣肘皇权、阻塞贤路的心腹之患。云舒此论，正中要害！更难得的是，她并非空谈，而是用周岩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她观点的正确！
“皇后所言，振聋发聩。”萧衍眼中光芒闪烁，身体微微前倾，“开寒门之阶，广纳英才……然则阻力重重，世家反扑，皇后可有良策？”
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是一个在迷途中寻求智者指点的学生。
云舒放下手中的薯块，青焰流转的眸子望向跳跃的烛火，似乎在思考。殿内只余下烛芯噼啪的轻响。
“科举取士，首重实务策论，弱化诗赋门第。”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而清晰，“北境新复州县，急需干吏。可特设‘边务科’，专取通晓农桑、水利、堪舆、工造及兵策之才，授官北地。此乃‘以事功代清谈’，世家子弟不耐边关苦寒，必少参与。寒门之士，此乃进身之阶。待其在边关做出实绩，再行拔擢，入中枢，则根基已成，世家难阻。”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沾了一点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画了一条蜿蜒的线，又在几个节点轻轻一点：“另，可命谢长风将军，于边军之中，设‘讲武堂’，择有功士卒及寒门良家子入学，授以兵法战阵、器械操演、乃至……基础符箲辨识、军粮药草辨识之术。优者擢升，入‘龙骧卫’或边军将校。此乃‘以军功破门阀’。”
寥寥数语，一条清晰无比的破局之路跃然眼前！以边务科和讲武堂为双翼，避开世家盘踞的中枢，从地方和军队两个最务实、也最易建立功勋的领域入手，为寒门英才打开通道！釜底抽薪！
萧衍听得心潮澎湃！他看着桌面上那几道被茶水勾勒出的、即将干涸的线条，仿佛看到了被点亮的未来！困扰他多年的难题，在她口中，竟被剖析得如此透彻，解决得如此……举重若轻！
“妙！妙极！”萧衍忍不住抚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震撼，“皇后之智，如渊如海！此策若行，不出十年，朝堂气象必焕然一新！北疆固若金汤！”
他看着烛光下云舒沉静的侧脸，那份超然物外的智慧，那份洞悉世事的从容，那份以薯粉定乾坤、以茶线划山河的磅礴气魄……如同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深深烙印在他心底。那份渴望靠近、渴望了解、甚至渴望……拥有的冲动，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抑制。
“云舒……”萧衍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恳切，“留在宫里，留在朕身边。这万里河山，需要你。朕……也需要你。”
椒房殿内，烛火摇曳。烤红薯的香气氤氲。帝王的目光灼热而坦诚，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云舒抬起眼，迎上萧衍那双深邃而充满期待的眼眸。青焰流转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帝王的身影，却……不起丝毫涟漪。
她并未回答。
只是轻轻拿起碟中那块剥好的、尚有余温的红薯，递向萧衍，声音清冷如旧：
“陛下，薯凉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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