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
沈浪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保卫科科长陈大山侧着身子挤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厚棉帽子顶在手里,凑到沈浪那张宽大的旧办公桌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处长,汇报个情况。”
沈浪没抬头,目光仍落在摊开的《安全月度检查报告》上,并在重点处划了道重重的红杠。
他刚从车间巡查回来,棉袄的肩头还沾着几点没拍干净的灰白色铁屑。
“啥事?”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常年身处嘈杂环境里养成的穿透力。
陈大山又往前凑了半步,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趴在桌沿上:“厂子西门、北门那块儿,最近几天,多了不少生面孔。推小车的,挎篮子的……都是些小商小贩!卖炸糕的、蒸年糕的,还有揣着点花生瓜子的……”
他语气急促,混杂着一丝对“麻烦”的本能警惕,“鬼鬼祟祟,打游击似的!瞅准咱们工人上下班或者中午休息那点空档,就围上来!这影响多不好?简直就是顶风作案!处长,您看……是不是按‘投机倒把’论处?抓几个典型,送局里去?杀杀这股歪风邪气?”
沈浪手里的笔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陈大山立刻站直了些,对上那双眼睛。
“大山,咱们保卫处,管的是墙里头,”沈浪的目光重新落回报告上,铅笔在红杠旁边又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墙外头的事,归工商、归市管会、归公安局。明白吗?”
陈大山张了张嘴,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和不解,但最终,那点困惑在对处长多年积威的本能服从下,迅速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实际的担忧:“可是处长,这……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说咱们保卫处眼皮子底下……”
“上面问起来,”沈浪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就四个字:管好厂里。”
他抬眼,再次看向陈大山,“围墙里头,一只耗子都不许有。围墙外头,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听清了?”
那目光里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陈大山喉结滚动了一下,挺直腰板:“是!处长!管好厂里!”
“去吧。”沈浪摆摆手,重新埋首于那份报告。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铁壶的嘶嘶声越来越响,最终变成尖利的哨音。
沈浪起身,拎起炉子上的铁壶,给自己搪瓷缸子里续上滚水。他望向厂区外的方向,静静沉思了片刻。
下班时间,穿着臃肿工装的人流汹涌地涌向几个大门。沈浪也随着人流,从正门汇入了这股灰蓝色的洪流。
一出厂门,那属于工厂的、铁锈与煤烟混合的浓重气味立刻被稀释、冲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复杂、更市井、也更隐秘的气息。
冰冷的空气里,顽强地纠缠着炸面食的油香、蒸年糕的甜糯,还有煤炉子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呛人烟味。
沈浪熟门熟路地拐进厂区西边一条背阴的、堆满积雪和煤灰渣子的小胡同。
越往里走,人声反而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一种嗡嗡的低语,像冬日里冻僵的蜂群在艰难地复苏。
这里便是“黑市”的一个小据点,藏匿在废弃仓库和居民院墙形成的狭窄夹角里。
光线晦暗,雪地被无数双脚踩踏得泥泞不堪。
小贩们大多瑟缩着脖子,眼神警惕地四处逡巡,有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自行车,车后架上绑着简陋的木箱;有人干脆在地上铺块脏兮兮的塑料布,把几包瓜子、一小堆蔫巴的水果或几块油乎乎的炸糕摆上去。
买卖双方都压着嗓子,动作飞快,交易完成立刻散开,如同惊弓之鸟。
只有一处,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角落一个背风的位置,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洗得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
他面前没有塑料布,而是用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在冻硬的地面上搭起了一个齐腰高的简易台子。
台子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来件衣服。有厚实的劳动布工装裤,有几种花色的确良衬衫,还有几件看起来挺括的深色棉袄外套。最显眼的,是两件大红色的女式罩衫,红得像两团跳动的火苗,格外扎眼。
他一点不像其他摊贩那样缩头缩脑。人高马大,骨架宽阔,脸上冻得发红,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透着股用不完的劲头。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能穿透喧嚣的穿透力,却又恰到好处地控制着音量,不至于引来远处可能存在的“红袖章”。
“大姐!您眼光是这个!”朱强对着一位围着厚头巾、犹豫不决的中年女工,竖起大拇指,另一只手利落地抖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外套,内衬朝外,“您上手摸摸!里子!正经的新棉花!厚实!压风!这料子,灯芯绒的!耐磨!您看看这走线,这针脚!国营大厂出来的也就这样了!”
他动作麻利得像表演,手指在布料上飞快地划过,展示着所谓的“厚实”和“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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