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夏天总是裹着一层湿黏的热气,蝉鸣像生锈的锯子,在老作坊的樟树叶间拉来扯去。郭静跪在陶轮前揉泥,汗水顺着额角滴进泥团,在深褐色的土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涟漪。老师傅蹲在旁边抽水烟,竹管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几十年揉泥时被陶土颗粒磨出来的。
“揉泥要三踩三练,跟揉面似的。”老师傅吐了个烟圈,方言里的卷舌音像陶轮转动的尾音,“你这手劲还是飘,跟云里的雨似的,落不到实处。”郭静没吭声,只是把膝盖往泥料堆里挪了挪,裤腿立刻被湿泥浸出深色的补丁。她能闻到泥土里混杂的铁锈味,那是景德镇特有的高岭土气息,像某种沉睡的矿物质在呼吸。
午后的阳光穿过木格窗,在陶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郭静换上一块陈腐三年的老泥,当手掌按上去的瞬间,突然想起外婆说过的“陶土会记住体温”。泥料比新泥多了0.3℃的暖意,像刚从怀里掏出的卵石,那些细微的颗粒在掌心缓缓滑动,发出只有贴得极近才能听见的沙沙声。
“转速调到120转。”老师傅敲了敲陶轮的电机,“这泥性烈,得用巧劲。”郭静点点头,指尖在控制面板上犹豫了一下——她总觉得120转是个奇妙的数字,和心跳频率惊人地吻合。陶轮开始旋转,泥坯在离心力下微微震颤,郭静能感觉到掌心的纹路正与陶土的颗粒形成某种隐秘的共振,像外婆纳鞋底时针线穿过布层的节奏。
意外发生在拉坯的第七分钟。就在碗口即将成型的瞬间,泥坯突然迸出几点湿泥,溅在她手背上。郭静下意识想调整力度,却听见老师傅大喊“停”,但已经晚了——高速旋转的泥坯像被惊醒的野兽,猛地甩出一道弧线,边缘锐利的泥棱划过她的右手掌心。
剧痛像闪电一样炸开,血珠顺着掌纹迅速渗出来,滴在旋转的陶轮上,被离心力甩成细小的红点,像撒了把碎珊瑚。“快拿陶灰敷上!”老师傅扔掉水烟袋,从墙角抓来一把烧制失败的陶粉。郭静看着自己的手掌,伤口呈螺旋状,恰好沿着生命线的走向,鲜血混着陶土,在掌心晕开暗红的花纹。
“转速太快,泥性没揉开。”老师傅用粗布裹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皱眉,“这行饭,手上没几道疤算什么手艺人?”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陶土,拇指关节处有个硬币大小的茧,据说是年轻时扶坯太用力磨出来的。郭静忽然想起母亲的手,也是这样永远沾着泥垢,指关节因为常年拉坯而有些变形。
伤口愈合的日子格外漫长。景德镇的梅雨季来了,空气湿得能拧出水,伤口总在半夜痒得厉害。郭静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打着手电筒看掌心的绷带,纱布缝隙里渗出的淡红色液体,在月光下像极了窑变时的铜红釉。她想起出事那天甩出的泥坯,断裂面呈现出奇异的螺旋纹路,老师傅说那是“土龙转身时留下的痕迹”。
拆绷带的那天,阳光很好。郭静对着窗户摊开手掌,一道浅粉色的疤痕盘踞在掌心,形状像极了陶轮旋转时甩出的弧线。她试着握拳,疤痕处的皮肤会轻微收紧,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让她想起拉坯时泥料在指间的阻力。“这纹路倒少见。”老师傅凑过来看,烟袋锅子差点烫到她的手,“像个小漩涡,往后捏坯时,这地方得使巧劲。”
秋天来临时,郭静第一次带着疤痕拉坯。陶轮转动的嗡嗡声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疤痕处的皮肤与陶土摩擦的触感——那是一种比其他部位更敏锐的知觉,仿佛伤口愈合时新生的神经末梢,都化作了感知泥土的触角。当转速调到120转时,疤痕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与陶轮的频率奇妙地重合,让她想起外婆窑炉里炸裂的陶碗,那些火星坠落时的微响。
“你这疤,倒成了泥性的指南针。”老师傅看着她拉出的坯体,弧度比以往更流畅,“有些泥料性子倔,得用带疤的手去摸,它才服帖。”郭静没说话,只是把掌心贴在泥坯上,能感觉到疤痕的纹路正与陶土表面的肌理形成某种咬合,像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忽然明白,那次事故不是意外,而是陶土给她的成年礼——用一道永久的印记,让她记住人与泥土之间该有的敬畏与默契。
寒冬腊月,郭静在工作室整理碎陶片。一块窑变失败的残片边缘特别锋利,她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疤痕上,瞬间渗进那道螺旋状的浅纹里。她盯着掌心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在景德镇陶瓷馆看到的宋代瓷片,上面也有类似的螺旋纹,解说词说是“工匠捏坯时的无意识痕迹”。可她知道,那不是无意识,那是手与陶土对话时,留下的独特声纹。
开春后,老师傅让她尝试做一批“星夜”系列的花瓶。郭静调配釉料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某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的疤痕在发光,像指南针一样指向窑炉的方向。醒来后,她鬼使神差地取了点指尖血,混进钴料里——这是老师傅绝对禁止的“邪门歪道”。出窑那天,当她擦去瓶身的窑灰时,突然愣住了:蓝色的釉面上,金色的斑点分布竟与疤痕的螺旋轨迹完全一致,像星子坠入春水时荡开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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