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芒种过后,暑气开始在豫南平原上蔓延。王蒙蹲在堂屋门槛上,用树枝拨弄着蚂蚁搬家,听着收音机里《岳飞传》的评书声从村长家方向飘来。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望着西边天际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云朵,想起昨晚李芳说今晚要播《大侠霍元甲》——这可是全村孩子最期待的节目。
村长家的土坯房飘出煤油灯的昏黄光晕时,王蒙已经蹲在院墙外的槐树下啃窝头了。竹床被搬到院子中央,14英寸的熊猫牌电视摆在砖头上,屏幕上的雪花点比昨天更多。二十多个孩子挤在草席上,脚尖蹭着泥地,眼睛却死死黏在屏幕上。王蒙往中间挪了挪,膝盖碰到了二蛋的凉鞋——这小子居然穿了双露脚趾的塑料凉鞋,听说他舅舅在镇上百货公司上班。
“霍元甲要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屏幕上闪过熟悉的片头,王蒙跟着哼唱起来,忽然闻到身后传来的旱烟味——是村长蹲在墙根吧嗒烟斗,火星子一明一暗,像极了去年他在野地里看见的鬼火。
电视播完两集,已经过了九点。月光把土路照得发白,王蒙把凉鞋提在手里,赤脚踩着冰凉的泥土往家走。蝉鸣在耳边渐渐稀薄,远处传来狗吠声,他数着路边的杨树,算计着明天该去谁家的瓜地摸香瓜。走到第三十九棵树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有人踩着干草走路。
王蒙猛地回头,身后只有被风吹得摇晃的玉米杆。他咽了口唾沫,加快脚步往前跑,直到看见自家三间瓦房的轮廓,才松了口气。厨房烟囱还冒着余烟。他绕过堆着柴火的墙根,忽然瞥见厕所方向有团黑影一闪而过。
农村的厕所是用玉米秸秆搭的简易棚,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网状的影子。王蒙盯着那个黑影,感觉它正慢慢站起来——是个男人的轮廓,背有些驼,头上好像戴着顶旧草帽。他想起李芳说过,鬼都是蹲在厕所里等人的,等有人靠近就抓住脚踝拖进去。
“谁?”王蒙的声音比蝉翼还轻,却惊飞了墙头的麻雀。黑影动了动,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扁平的脸。王蒙感觉心脏猛地撞向喉咙——那是小爷爷的脸!凹陷的眼窝,稀疏的头发,还有右额角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和去年出殡时躺在棺材里的人一模一样。
“啊——”王蒙尖叫着后退,凉鞋掉在地上,他闭着眼往堂屋跑,撞翻了门口的水缸。母亲举着煤油灯冲出来,灯油洒在衣襟上,父亲握着木棍紧跟在后,裤腰还没系好。
“咋了?撞见鬼了?”父亲的呵斥里带着睡意。王蒙哆嗦着指向厕所,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小、小爷爷......在厕所里......”
母亲的油灯差点掉在地上,父亲脸色一变,抄起门后的铁锹就往厕所走。王蒙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父亲用铁锹拨开厕所门,煤油灯的光晃进去,照亮了墙角的粪桶和墙上的蜘蛛网——里面空无一人。
“你这兔崽子,大晚上见鬼了?”父亲踢了踢王蒙的屁股,却没注意到他脸色煞白。母亲蹲下来,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眼泪:“蒙啊,是不是看错了?你小爷爷都走一年多了......”
王蒙盯着厕所门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旱烟味。他想起小爷爷活着时,总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敲在石头上的声音像极了今晚听到的脚步声。
那天夜里,王蒙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蟋蟀叫,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织出菱形的图案。隔壁房间传来父母的低语,他听见“坟头”“纸钱”这样的字眼,心脏又开始狂跳。
小爷爷是去年麦收时走的,死于急性肺炎。出殡那天,王蒙躲在母亲身后,看见棺材上盖着褪色的红布,八个壮汉抬着棺材往坟地走,棺材底渗出的黄水弄脏了土路。他记得父亲说过,人死后如果有心愿未了,就会在人间游荡。小爷爷无儿无女,临终前总念叨着想看一眼新买的黄牛——可那头牛后来被卖给了外村人。
后半夜起了风,窗户纸被吹得哗哗响。王蒙刚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拨弄晒粮食的竹席。他猛地睁开眼,看见窗户纸上映出一个晃动的影子,影子的头上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
第二天清晨,王蒙顶着黑眼圈坐在饭桌前。母亲往他碗里添了个鸡蛋,这是只有生病时才有的待遇。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忽然开口:“吃完跟我去上坟。”
坟地在村西头的荒坡上,蒲公英在坟头轻轻摇晃。小爷爷的坟堆上长了丛狗尾草,父亲用铁锹铲去杂草,王蒙看见坟前的供品碗里积了雨水,里面漂着几片落叶。
“给你小爷爷磕个头。”父亲递来三张黄纸。王蒙跪在坟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忽然想起昨晚在窗户纸上看见的影子——那顶草帽,好像和父亲昨天戴的那顶很像。
回家的路上,父亲忽然说:“昨晚......我去厕所解手,听见外面有动静,就戴了顶草帽出去看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怕你妈害怕,没告诉她。”
王蒙猛地抬头,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着。原来那个黑影不是鬼,是怕家人担心的父亲,是在深夜里守护院子的父亲。他想起昨晚母亲起来给灶膛添柴,想起父亲每次去镇上都会给他带块水果糖——原来有些恐惧,在爱的面前会化作温暖的光。
那天晚上,王蒙又去村长家看电视。回家的路上,他故意走得很慢,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草丛里的虫鸣交织在一起。路过那片玉米地时,他甚至停下来,对着黑影幢幢的秸秆说:“要是小爷爷你,就回家看看吧,我们都想你。”
夜风送来玉米叶的沙沙声,远处的狗吠不再那么可怕。王蒙忽然觉得,这个夏夜虽然有过恐惧,但更多的是家人掌灯时的温暖,是电视屏幕亮起时的欢乐,是在恐惧过后终于懂得——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从来不是恐惧,而是爱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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