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西山殡仪馆的空气,仿佛永远凝固在一种混合着劣质香烛、消毒水和无形哀伤的冰冷氛围里。大厅空旷肃杀,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映照着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办理手续的窗口前排着稀疏的队伍,每个人都低着头,脸上笼罩着相似的麻木和沉重。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偶尔被一两声压抑的啜泣撕破,又迅速湮灭。
陈默站在队伍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书包,里面装着医院催缴单、父亲冰冷的死亡证明,还有昨夜邻居们塞给他的、用旧报纸包着的一小叠零钱——那是他此刻全部的身家性命。殡仪馆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从窗口里飘出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漠,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基础火化套餐三千二,包含遗体接运、冷藏、告别厅基础使用一小时、火化、骨灰袋……” “骨灰盒有不同价位,最基础的这种树脂仿木纹,三百五……” “告别厅鲜花布置需要另算,最便宜的花圈一百八一个……” “如需司仪主持告别仪式,额外六百……”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一把锋利的锉刀,反复刮擦着陈默早已裸露的神经。三千二?三百五?一百八?六百?他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里面那叠零钱的厚度,在这些天文数字面前,薄得像一层纸灰。母亲病床上急促的呼吸声,催缴单上刺目的红色欠款数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背上。
终于轮到他了。窗口里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姓名?死亡证明?”冰冷的声音。
陈默机械地递上死亡证明。女人扫了一眼,开始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击。 “陈建国,意外溺水死亡。遗体目前还在冷冻间。需要选服务项目。”她像报菜名一样,语速飞快地重复着刚才广播里的内容,“基础套餐三千二,骨灰盒选哪种?告别仪式需要吗?花圈……”
“最…最便宜的。”陈默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女人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基础套餐,配骨灰袋,放弃告别仪式和鲜花布置,对吧?家属确认一下。”她在屏幕上勾选着,“遗体整理费三百,接运费一百五……合计:三千六百五十元整。”
三千六百五十! 陈默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黑,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口。他下意识地捏紧了书包里的那叠零钱,指尖冰凉。
“钱呢?”女人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干脆利落。
陈默颤抖着,从书包深处掏出那个皱巴巴的旧报纸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里面是各种面额的人民币,十块的,二十块的,五十块的,夹杂着一些硬币。最大面额是两张一百。这是他奔波了一个晚上,敲遍了泥塘巷几乎每一扇门,用尽尊严换来的全部——一千八百二十七块五毛。
他将这一小堆零钱,连同那些硬币,一股脑地放到冰冷的金属窗台上。纸币散乱,硬币滚落,发出几声清脆又刺耳的碰撞声。
女人看着这一堆零钱,眉头终于不耐烦地皱了起来。“搞什么?这点钱?差得远呢!”她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明显的鄙夷,“后面还有人等着呢!没钱办什么后事!”
窗台冰冷的触感和女人鄙夷的呵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陈默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他猛地低下头,脸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消失。他能感觉到身后队伍里投来的、带着审视和些许不耐烦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我…我有钱!我会想办法!先…先给我爸……”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口里的女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恳求,“求求你…我不能让我爸…不能让他一直冻在那里…求你了!”
女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崩溃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又被职业的冷漠覆盖。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极其嫌弃地拨弄了一下窗台上那堆零钱和硬币,冷冷道:“这点钱连冷藏费都不够!最多给你排个火化炉位!明天早上六点,最后一炉!错过就等着重新排号,重新算冷藏费!骨灰盒要不要?最便宜的三百五!”
“要…要…”陈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能让老爸连个装的地方都没有。他手忙脚乱地从那堆零钱里数出三百五十块,手指因为激动和冰冷而抖得厉害,几次差点把钱掉在地上。剩下的钱,他数都没数,胡乱塞回书包。
女人一把抓过那三百五十块,点了点,随手扔进抽屉。然后撕下一页打印的、简陋得如同超市小票的单据拍在窗台上。“明天早上五点四十分,3号火化炉外等着!过时不候!”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陈默一眼,“下一个!”
陈默抓起那张薄薄的、毫无分量的单据,手心却全是冰凉的汗。他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踉跄着冲出殡仪馆大厅,身后似乎还能听到那女人不耐烦的嘟囔:“……穷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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