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迎春街道办事处的绿色木门再次被推开时,陈默几乎被身后沉甸甸的书包压得直不起腰。书包里塞满了过去几天他用工地间隙拼死拼活跑出来的、沾染着汗水与尘土的纸片:父亲的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复印件、母亲的住院证明、厚厚一沓触目惊心的催缴单和费用清单复印件、泥塘巷社区居委会那张盖着模糊红章的、措辞含糊的《困难情况说明》…还有他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滨海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原件。
办公室里依旧是那两个人。小孙依旧对着手机屏幕,只是今天换了更鲜艳的口红。看报的中年男人依旧端着那个泡着浓茶的玻璃杯。
陈默将书包小心地放在脚边,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双手将那一摞厚厚的材料,颤抖着放在小孙面前的桌上。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折叠摩挲而起了毛边。 “孙…孙姐…材料…我…我凑齐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浓重的恳求。
小孙被打扰,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她放下手机,极其不耐烦地抓起那堆材料,动作粗暴地翻动着。 “死亡证明…火化证明…住院证明…尿毒症晚期…”她嘴里念叨着,指尖划过诊断书上那几个冰冷的铅字,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但很快又被程序化的冷漠覆盖。“催缴单这么多?欠了三万多?”她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晒得黝黑蜕皮的脸和磨破的廉价T恤,语气带着质问,“这窟窿这么大,你读书的钱哪来?”
“我…我申请了助学贷款…”陈默慌忙解释,从书包深处掏出助学贷款申请流程说明,“只要能拿到街道的证明…就能去银行办贷款…学费…学费就能解决一部分…”
“贷款?”小孙嗤笑一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轻蔑,“贷款也是要还的!你拿什么还?家里就剩个半死不活的妈拖着巨额债务,你毕业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别到时候还不上钱,成了银行的黑户,又来街道闹!”她将材料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陈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浑身发颤。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小孙,行了,”看报的中年男人终于放下报纸,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略显油腻的腔调,“程序上材料齐了,该出就出嘛。上面有文件要求的,保障贫困学生入学机会。别耽误人家孩子。”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解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孙撇撇嘴,显然对领导发话了不敢再反驳,但脸上依旧写满了不情愿。她嘟囔了一句“真是麻烦”,拉开抽屉,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抽出一张印刷粗糙的《家庭经济困难情况证明》表格。表格抬头印着滨海市迎春街道办事处的字样,下方盖公章的地方空着。
“填吧!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困难原因…写清楚点!”她没好气地把表格和一支快没油的圆珠笔推到陈默面前。
陈默如蒙大赦,赶紧接过纸笔。他蹲下身,把书包垫在膝盖上充当临时书桌。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粗糙的纸面上。他握着那支滞涩的笔,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困难原因:父亲陈建国于2025年4月6日意外溺水身亡,生前无业。母亲李秀兰,现长期瘫痪在床(尿毒症晚期),丧失劳动能力,无收入来源。家庭负债巨大(详见附件医疗费用单据),无力承担本人大学学费及生活费。特此证明。
“瘫痪在床”是他绞尽脑汁想到的词,他觉得这比“住院”更显得悲惨无力。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表格递还给小孙。
小孙皱着眉扫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没有什么敏感措辞,然后拿着表格和那叠证明材料,起身走向里间。过了大约十分钟,她拿着表格出来,证明正文下方空白处,多了一个鲜红的、圆形的印章印记——滨海市西城区迎春街道办事处。公章盖得有些歪斜,红色印油甚至微微洇开了一小块。
“行了,拿去吧!”小孙将盖好章的表和其他材料一股脑塞回给陈默,仿佛甩掉一个烫手山芋,“记住啊,助学贷款是国家政策,但还钱是你自己的事!别到时候还不上赖政府!”
陈默顾不上她刻薄的话语,双手死死攥住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证明纸,仿佛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红色的印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是生命的颜色!有了它,那八千块的学费就有了着落!大学!那条狭窄却真实存在的上升通道!这是他绝望深渊里透进来的唯一一线微光!
他甚至忘了道谢(或者说,对方根本不需要他的道谢),将证明和所有材料一股脑塞进书包,转身就冲出了街道办的大门,直奔最近的滨海农村商业银行网点。他要立刻!马上!把助学贷款合同签下来!
银行大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炎热形成鲜明对比。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衣着光鲜的顾客和穿着笔挺制服的工作人员。陈默一身工地上的灰尘和汗味,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局促地排在“个人业务”的队伍里,引来旁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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