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狭窄的天空被纵横交错的晾衣竿和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巷子深处,李秀兰那间小屋的木门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哀嚎的嘴。屋内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廉价消毒水、草药和久病沉疴的腐朽气息。昏暗的光线下,李秀兰蜷缩在吱嘎作响的旧木床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整个人瘦得像一把枯柴,露在被子外的手臂皮肤蜡黄松弛,依稀可见青紫色交错的针眼和淤痕。
陈默蹲在床边的矮凳上,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枯槁的上半身,将一小碗温热的、散发着中药苦涩气味的米糊,用豁了口的瓷勺,一点点送到她干裂苍白的唇边。李秀兰的吞咽异常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每一次微小的吞咽动作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眼珠无力地半阖着,眼神涣散而没有焦点。
“妈,慢点…” 陈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棉签蘸了点温水,轻轻擦拭母亲唇边溢出的米糊。
喂了小半碗,李秀兰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微弱地摇了摇头。陈默放下碗,心中酸涩难言。这几天四处奔波,工地结算的钱、王姨的三百块、加上母亲强撑着病体,低声下气求遍了泥塘巷还能搭上话的几户老邻居,东拼西凑借来的两千多块钱(每一笔他都用铅笔歪歪扭扭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一共凑了四千出头。他几乎是跪在医院收费窗口,才勉强补缴了一部分欠费,让母亲暂时不会被停药停透析。催缴单上的数字变成了:¥23,600.00。一个依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天文数字。
学费。助学贷款。 那张盖着鲜红街道公章的家庭困难证明,如同最后的救命符咒。
几天前,他背着几乎陷入昏迷的母亲,坐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辗转来到银行。母亲枯瘦的手指根本无法握笔,最终是在银行工作人员冰冷而审视的目光下,由他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腕,蘸着鲜红的印泥,在助学贷款合同的“共同借款人(监护人)”签名栏里,按下一个歪歪扭扭、无力而模糊的指印。那暗红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泪,烙印在合同上,也深深烙印在陈默的心上。
贷款合同签了。学费有了着落。但那一刻,陈默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负债感和眼睁睁看着母亲尊严被彻底碾碎的锥心之痛。
“默…” 李秀兰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陈默痛苦的回忆。她吃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脸上,干枯的手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薄薄的红布包。那红布旧得发暗,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拿着…”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妈…妈没用…就…就这点…拿着…”
陈默颤抖着手接过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卷钞票。面额都是十块、二十块的,最大的一张是五十,厚厚一沓,但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三四百块。每一张钞票都带着母亲微弱的体温和被病痛折磨的气息。最底下,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边缘泛黄的纸——赫然是那张他曾视为救命稻草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上面的滨海理工大学校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
“穷家…富路…” 李秀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生命挤出来的,“别…别亏待…自己…该…该吃就吃…别…别让人…看扁了…” 她枯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了陈默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枯枝,“好好…念书…给…给妈…争口气…”
陈默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滚烫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砸落在母亲枯瘦的手背上。他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争口气?在这吃人的现实面前,这口气,何其沉重!
破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地方戏曲,悲凉的唱腔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更添凄凉。 “妈…我…” 陈默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想说自己一定会努力,想说让她一定要坚持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母亲独自面对病魔和催债的绝境。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所有的话语。
他将那卷带着母亲体温和最后心血的钞票,连同那张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紧紧贴身放置。他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简陋的行囊。
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是初三时学校发的“优秀学生”奖励(不过是安慰性质的),此刻已被塞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着:
几件缝缝补补、洗得发硬的旧衣服(大多是父亲留下的旧工装改小的)。
一双同样洗得发白、鞋底磨损严重的旧帆布鞋。
一套全新的、印着“滨海理工大学”字样的劣质床品三件套——这是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咬着牙在学校跳蚤市场买的,算是对大学生活唯一的“正式”准备。粗糙的涤纶布料散发着淡淡的化学纤维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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