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理工大学行政楼二楼,学生财务处。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种陈腐的、官僚体系特有的滞闷气息。长长的队伍蜿蜒至走廊,学生们或焦躁或麻木地等待着。缴费窗口冰冷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学生们的焦急面孔,里面是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忙碌与键盘敲击声。
陈默排在队伍末尾,身体依旧沉重,手臂上针眼周围的淤紫尚未完全消退,牵扯着隐隐的痛。后脑的闷痛如影随形,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疲惫的神经。他下意识地缩着肩膀,试图让自己更不起眼一些。口袋里,那叠厚厚的、来自林薇的钞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灵魂。急诊室外那一幕——林薇震惊而痛楚的眼神,那句刺入骨髓的“别再做那种傻事”,还有这带着巨大羞耻感的施舍——如同反复播放的噩梦,啃噬着他仅存的自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翻涌的屈辱感。
“下一位!”窗口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声,平板无波,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不耐烦。
陈默猛地回神,赶紧上前一步,将早已攥在手心、汗湿的银行卡申请表和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从玻璃窗下的凹槽塞进去。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陈默…材料学院…大一…”他声音干涩地报上信息。
里面的女工作人员眼皮都没抬,只是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屏幕上光标闪烁,映着她冷漠的脸。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着身后队伍里不耐烦的跺脚声和低声抱怨。
“好了。”女工作人员终于停下敲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单据,刷地一声从窗口滑出来,“助学贷款批了,第一学年八千。签个字。”
八千!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陈默疲惫混沌的脑海中炸开一丝短暂的光亮!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纸片。白纸黑字,清晰印着: 学生姓名:陈默 发放金额:人民币捌仟元整(¥8000.00) 发放事由:国家助学贷款(第一学年)
一瞬间,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这八千块,几乎是他母亲李秀兰拼尽性命、借遍亲友才勉强凑够的数字!是他父亲陈建国眼中一文不值、骂骂咧咧的“冤枉钱”!是他背负着沉重的“借债”标签踏入大学的根源!更是维系他“知识改变命运”这渺茫希望的、唯一的、冰冷的绳索!
如今,这条绳索,终于以一种制度化的、官方认可的方式,抛到了他濒临溺毙的手中。它冰冷,带着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没有温度,却沉重得足以压弯他的脊梁。它不是馈赠,是负债,是他未来必须背负的十字架。但在此刻,它就是氧气!是母亲下一周透析费的延续!是让他暂时不用再去碰触那条挂着褪色红布条的地狱巷道的“赎罪券”!
他颤抖着手,抓起窗口上拴着的一支劣质圆珠笔,在指定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留下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印记——陈默。
“去隔壁窗口领银行卡。”女工作人员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冰冷的机器。
隔壁窗口的队伍同样冗长。等待时,旁边两个衣着光鲜的男生正在闲聊。 “哎,听说那个叫陈默的,助学贷款批了?八千块!” “八千?啧,真是穷人靠救济。我爸说这种贷款看着好,利息算下来也不少,还拖累征信,以后买房买车都麻烦。还是咱们这样好,学费生活费家里一次打齐,省心!” “就是,穷就别硬撑着读呗,早点打工赚钱多实在。你看他那样,天天打工,课都不上,期中考试挂了好几个吧?助学贷款给他也是浪费资源…”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陈默的耳膜。他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磨破了边、沾着工地灰泥的运动鞋鞋尖,不敢看旁边任何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自卑、羞耻、愤怒,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是啊,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靠救济的寄生虫,是浪费资源的废物!知识改变命运?这八千块,只是延长了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窄路上爬行的时间,代价是未来更沉重的枷锁和此刻赤裸裸的羞辱。
终于轮到他领卡。一张崭新的、印着滨海理工大学校徽的银行卡被递了出来。陈默紧紧攥住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如同攥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命运。卡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离开行政楼,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陈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校门外的银行ATM机。排队,插卡,输入初始密码。按键冰冷坚硬。屏幕亮起,他颤抖着指尖按下查询余额。
账户余额:8000.00
冰冷的数字,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 没有喜悦,只有沉重的负担感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虚脱。这笔钱,是他通往大学的门票,也是悬在他母亲生命线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