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修双脚离地,喉骨咯咯作响,眼前发黑。千钧一发之际,玄真子一声厉喝,拂尘挥出,一道清光如鞭抽去,堪堪击在玉娘腕上!陈子修重重摔落在地,呛咳不止。他强忍窒息后的眩晕,嘶声喊出那句关乎生死的话:“玉…玉娘!当年白杨镇外,那荷包上的鸳鸯…可还认得针脚?”
玉娘身形剧震!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黑眸,骤然凝固。狰狞扭曲的面容上,竟裂开一丝茫然,如同坚冰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她抬起颤抖的手,下意识抚向腰间——那里,一个褪色发白、针脚细密的鸳鸯荷包若隐若现。滔天的怨毒与杀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停滞、碎裂。
“针脚…”她喃喃着,那声音褪去了戾气,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悲凉,“那是我…一针一线…为你绣的…”她的眼神彻底涣散开,仿佛穿透了眼前可憎的书生,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午后,“你说…鸳鸯交颈,永世不分…”
“玉娘!”陈子修涕泪横流,悔恨如毒蛇噬心,他跪爬向前,对着那身刺目的红嫁衣重重叩头,额头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砰砰作响,“是我负你!是我猪狗不如!是我害你含恨九泉!我该死!我该死啊!”每一记叩首都伴随着血泪的嘶喊,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玉娘怔怔地看着脚下狼狈忏悔的书生,那身象征喜庆与绝望的红嫁衣在夜风中簌簌抖动。良久,一滴浑浊如血泪的液体,竟缓缓滑过她惨白冰冷的脸颊。她抬起头,望向玄真子,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道长…我心已碎,魂无所依…太累了…带我走吧…”
玄真子神情肃穆,颔首道:“尘归尘,土归土。怨念消解,自当归去。”他盘膝坐下,手中一串古朴的乌木念珠自动飞起,悬于玉娘头顶,缓缓旋转,洒下柔和清辉。老道闭目,口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梵音庄严,字字如金珠落玉盘,在荒宅中流淌回荡,冲淡了那盘踞已久的森森鬼气。
玉娘沐浴在那清光梵唱之中,嫁衣的赤红竟如退潮般渐渐淡去,显露出原本素净的白裙。颈间那狰狞的紫痕也随之变浅、消散。她脸上的怨毒与戾气如冰雪消融,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她深深地、无限复杂地看了一眼仍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的陈子修,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散入风中。清辉渐盛,她的身影随之变得稀薄、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又似晨曦中消融的寒露,最终化为点点流萤般的微光,绕着那旋转的念珠轻轻舞动数圈,倏然消散于清冷的月色之下,再无踪迹可寻。荒院之中,只余下玄真子庄严的诵经声,以及陈子修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玉娘消散后,陈子修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彻底垮了。他拒绝了玄真子劝他离去的建议,固执地留在了已成废墟的栖云小筑旁。他变卖了所有微薄家产,在荒宅附近的山坡上,亲手一砖一瓦垒起一间仅能容身的低矮茅棚。每日里,他不再读书,只是对着荒宅的方向枯坐,眼神空洞。玄真子偶来探望,带来些米粮,见他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已与活死人无异。他口中常喃喃自语,颠来倒去,唯有两句清晰可辨:
“是我负你…是我负你…”
“玉娘…玉娘…”
如此,不过三载寒暑。一个风雪漫天的冬夜,玄真子心中忽有所感,踏雪寻至那茅棚。推门进去,只见陈子修僵卧于冰冷的土炕上,身体早已冰凉。他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破洞,那洞外是铅灰色的、飘着雪的天空。脸上凝固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悔恨与绝望,仿佛灵魂在最后一刻被那沉重的负罪感彻底碾碎、冰封。茅棚四壁透风,呜咽的风声灌进来,像极了女子幽咽的哭泣。
异史氏曰:情之一字,可通幽冥。然情债肉偿,或犹可恕;心债命偿,其苦何极?陈生负心于前,虽得苟全性命于道法,然终难逃心狱煎熬,自困至死。玉娘一缕贞魂,含恨七载,索命之际,闻旧物而怨消,见忏悔而魄散。痴耶?慧耶?呜呼!世间孽海沉沦,多起于方寸心魔。一念之差,阴阳永隔;一诺之轻,生死相缠。可不慎欤?可不畏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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