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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西,有破败小院名“停云居”,传闻乃三十年前画痴柳生故宅。我名沈素,流落至此,赁了这荒宅栖身。那日洒扫尘封书房,于蛛网密结的檀木箱底,触到一卷柔韧之物。
徐徐展开,是一幅绢本设色仕女图。画中女子身段窈窕,倚窗而立,云鬓半偏,唯以一把素白罗扇严严掩住面容。扇骨精细,绢面微透,隐约可见其下鼻梁秀挺,唇瓣一点朱色。最奇是那双眼,隔着薄绢扇面,竟似含了千言万语,幽幽欲诉,直直望入人心底。画角题着蝇头小楷:“无盐”。
当夜,窗外细雨淅沥。烛影摇红间,我伏案临摹那仕女身姿,墨痕未干,忽觉异香浮动,清冷如寒梅初绽。抬眼,竟见画中女子婷婷立于案前!依旧罗扇掩面,素白衣袂无风自动,似笼着月下薄雾。
“蒙君拂拭,尘垢得消。”她声音如碎玉击冰,清冷中带着化不开的幽怨。
我惊愕失语,她却已飘然近前。冰凉柔荑执起我蘸墨的笔,引我手背轻触那绢素扇面。扇后朱唇微启,呵气如兰:“妾名无盐,身已残破,唯恐惊了佳人清梦。”言罢,罗扇稍移,扇沿下仅露一痕凝脂般光洁的下颌,惊鸿一瞥,便又严严遮住,徒留满室冷香与一声悠长叹息。
自此夜夜如此。她总在更深露尽时悄然现身,携着那缕寒梅冷香。或执手教画,冰肌玉骨贴着我腕间温热;或依偎低语,青丝交缠于枕畔。情浓时,她玉指紧扣我手,罗扇始终紧覆其面,只闻压抑喘息与低回呜咽:“素娘……素娘……莫要看我……” 我每每情热如沸,指天誓日:“纵使卿是罗刹夜叉,沈素此心亦如磐石,只求永伴卿侧!”
她身躯微颤,罗扇后传来破碎低泣,冰凉的泪滴落在我颈窝,灼得人心痛。
如此缠绵月余,我形销骨立,神思尽系于她一身。
这夜,惊雷裂空,暴雨如天河倒泻,砸得院中老槐枝叶狂舞。烛火被门缝涌入的狂风吹得明灭不定。无盐又如期而至,素衣竟被雨气濡湿,紧贴玲珑身段,更显单薄。她立于堂中,罗扇依旧低垂。
“素娘,” 她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前所未有的凄楚与决绝,“妾身……再无面目遮掩了。”
我心猛地一沉,不祥预感如冰水浇头。
“你当日誓言,可还作数?” 她问。
“作数!” 我脱口而出,声音嘶哑,“沈素之心,天地可鉴!纵使……”
话音未落,她执扇的素手,缓缓、缓缓地移开了。
烛光剧烈一跳。
扇后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狰狞鬼面,而是……半张脸!
右半边,依旧是画中惊鸿一瞥的绝色!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一点朱唇含尽风流。然而左半边……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深陷,颧骨嶙峋支棱,几缕枯发粘连在惨白发青的头皮上,下颌骨开合,牵动着仅存的几丝暗红筋肉!
一半倾国倾城,一半地狱修罗!
“啊!” 我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墙壁。
她顶着这半面美人半面骷髅的恐怖形容,步步逼近。那只尚算完好的右眼,蓄满了幽深的、绝望的哀伤,死死锁住我。枯骨左手抬起,尖锐的指骨带着墓穴的阴寒,轻轻抚上我因惊骇而冰凉的脸颊。那触感,如同毒蛇爬过。
“郎君……” 白骨开合,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又混杂着女子原有的清冷,诡异得令人头皮炸裂,“可还……不怕么?”
怕?岂止是怕!魂魄几欲离体!然而,就在那冰冷指骨触到肌肤的刹那,更深的痛楚却撕裂了恐惧——是痛惜!痛惜她生前遭逢何等的惨绝,痛惜她死后仍以此残躯强撑执念!眼前闪过数月来耳鬓厮磨,她幽怨的低泣,情动的战栗,绝望的叮咛……这半面枯骨之下,是我夜夜拥入怀中、刻入骨髓的“无盐”!
一股滚烫血气直冲顶门,压下了所有惊怖。我猛地抓住她那只抚在我脸上的枯骨之手,不顾那刺骨的阴寒与可怖的触感,用力攥紧!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她那半面完好的肌肤,指尖传来微弱的、非人的冰凉。
“怕……” 我直视她那只幽深的右眼和空洞的左眼眶,泪水夺眶而出,混着恐惧与痛惜滚落,“我怕!怕你魂飞魄散,从此再不入我梦来!无盐,我的无盐……” 言罢,心一横,闭眼俯首,将颤抖滚烫的唇,印在那片惨白的、毫无生气的额骨之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似鬼哭,又似解脱的长叹,从她白骨森森的胸腔里迸出。那半面美人脸上,大颗大颗混着血色的泪珠汹涌滚落,砸在青砖地上,竟发出“嗤嗤”轻响,腾起细微白烟。
她整个残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支撑她的最后一丝气力正在溃散。冰冷的气息缠绕着我,她残破的脸埋在我颈间,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柳生……柳生是我夫君……他画技冠绝青州,却痴迷美人皮相……他说……说我眉目虽好,身段却欠一分风流,画不成他心中至美……那夜……也是这般雷雨……他灌醉我……用……用剥茧抽丝的刀法……” 她枯骨般的手死死抓住我后背衣衫,指节几乎嵌入我皮肉,“活剥了我的面皮!尸身……弃于后院枯井!这宅子……这宅子每一寸地砖,都浸着我的血!我的怨气不散,附于他仓促所绘的‘无盐图’上……只盼有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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