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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府地界,入了秋,那雨便如同缠人的怨鬼,淅淅沥沥,总不见个晴爽。天色向晚,灰暗的云层沉沉压着四野低矮的山丘,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子早被浑浊的泥水灌满,又被人脚、马蹄反复践踏,成了一片稀烂的沼泽。风裹着冰凉的雨丝,刀子般钻进柳含章单薄的旧棉袍领口,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
他肩上的书箱越发沉重,里面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一方粗糙的砚台、两支秃笔,便是他全部家当。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尚且艰难,供他读书更是榨干了骨血。此番变卖了家中最后值钱的一对锡烛台,凑足了盘缠,孤注一掷,要去省城赴那乡试。功名二字,像悬在头顶唯一的星火,微弱,却燃着他全部的生望。若再落第……柳含章不敢深想,只咬紧了牙关,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挣扎。
视野被雨水模糊,官道似乎永无尽头。就在他几乎要力竭倒在这泥泞里时,前方山坳转弯处,影影绰绰现出一角飞檐,挑破了灰蒙蒙的天幕。
是座庙!
柳含章精神一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奔了过去。庙宇破败不堪,山门塌了半边,露出里面荒草丛生的庭院。正殿尚算完整,只是朱漆剥落,门窗歪斜,匾额也斜吊着,勉强辨出“山神庙”三个暗淡的金字。
他冲进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混合着残存的香烛气息扑面而来。殿内昏暗,高大的山神泥塑彩绘斑驳,怒目圆睁,却早失了威仪,蛛网在神像的臂弯间结成了灰白的帐幔。供桌倾颓,蒲团朽烂,只有角落一堆干草还算洁净,似乎曾有人在此歇脚。
柳含章卸下书箱,靠着冰冷的泥胎神像基座滑坐在地,长长吁了口气。湿透的棉袍紧贴着肌肤,寒意刺骨。他哆嗦着,想生堆火驱寒,摸索半天,身上带的火石火绒也早被雨水浸透,哪里打得着火?只得将湿透的外袍勉强拧了拧水,裹紧了些,蜷缩起来,徒劳地汲取着神像基座那一点可怜的、若有若无的残余香火温热。
殿外风雨声更紧,天色彻底黑透,庙里伸手难辨五指。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四面八方刺入骨髓。饥寒交迫,柳含章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的冰冷黑暗中沉浮。就在他昏昏沉沉,几乎要冻僵过去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的死寂。
不是踩在泥水里的啪嗒声,而是一种奇特的、仿佛踏在干燥落叶上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清晰得有些诡异。
柳含章一个激灵,猛地睁大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深更半夜,来者何人?
借着残破窗棂透进来的、被风雨扭曲的微光,他看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殿。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样式古旧,宽袍大袖,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单薄。他头上未戴巾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枯藤随意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面容清俊,眉目疏朗,只是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子非人间的冷气。
来人似乎并未立刻察觉角落里的柳含章。他径直走到殿中,对着那残破的山神像,极随意地作了个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般的从容风仪,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叨扰尊神了。”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同玉石相击,在这阴冷的破庙里竟有几分奇异的穿透力,只是那调子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柳含章见他举止有度,不似歹人,心中稍安,挣扎着想站起行礼,腿脚却冻得麻木,竟一时未能动弹,只发出一点窸窣声响。
麻衣青年闻声,倏然转身。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目光精准地投向柳含章所在的角落。那双眼睛,极其深邃,瞳仁黑得如同古井寒潭,映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幽幽流转。目光落在柳含章身上时,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穿透了湿透的棉衣,直抵心窝,比外面的风雨更冷三分。
“哦?”青年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浮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此处已有先客。兄台也是避雨?”
柳含章强撑着拱手:“在下柳含章,永州人氏,赴省城乡试,路遇风雨,暂借宝刹栖身。兄台是……?”
“萍水相逢,何必问名姓。”青年淡淡道,声音依旧清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与萧索,“同是天涯沦落客,相逢即是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含章冻得青紫的嘴唇和瑟瑟发抖的身体,“兄台衣衫尽湿,如此寒夜,恐难捱过。”
说着,他竟走向殿角那堆还算干燥的枯草,俯身将其拢了拢,又不知从何处摸出几块乌黑、似乎早已朽烂的木头,随意地堆在草堆旁。柳含章正疑惑他如何生火,却见那青年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对着那堆朽木枯草,轻轻一弹指。
“噗”的一声轻响,一点幽蓝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凭空跳跃出来,落在枯草上。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温暖之色,而是幽幽的蓝,光芒微弱,跳跃不定,非但不给人暖意,反而映得那麻衣青年的脸愈发苍白诡秘。更奇的是,火焰燃烧着,竟没有一丝烟气,也听不到寻常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有一种极细微的、如同冰屑碎裂般的“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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