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云惊疑未定,数次想追问,却被她温和而坚定地岔开话题:“先生莫问来处。妾身所为,不过报恩而已。”
渐渐地,胡氏开始指点他的学问。她随意翻开陈慕云案头那些翻烂了的经史典籍,竟能信手拈来,引经据典,剖析义理之精微透彻,远胜他昔日所遇的任何一位夫子。她尤其擅长策论,对时政弊端、吏治得失、民生疾苦,见解之独到深刻,每每令陈慕云茅塞顿开,拍案叫绝。
“先生之文,根骨清正,然过于拘泥章句,失之格局。”胡氏指着陈慕云一篇旧作,声音清泠,“譬如论漕运之弊,先生只言河道淤塞、吏员贪墨,此皆表象。其根在于中枢调度失当,权责不明,地方与中枢彼此掣肘,加之税赋盘剥过甚,百姓不堪其重,自然百弊丛生。当从根脉入手,方为良策。”
陈慕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门户。他心中的疑虑渐渐被折服与狂喜取代。白日里,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胡氏传授的学问精髓,夜间则在她清冷的暗香陪伴下,伏案苦读,笔耕不辍。那盏摇曳的油灯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胸中那股因落第而几乎熄灭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
时光在笔尖与书页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寒来暑往,又是一年秋闱。陈慕云在胡氏的精心指点下,早已非复吴下阿蒙。临行前夜,陋室中灯火通明。
胡氏并未多言,只是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扣,递到陈慕云手中。玉质温润细腻,雕琢成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蕊处一点天然沁色,宛如清晨凝聚的露珠,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此物伴妾身多年,今日赠与先生。”胡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贴身佩戴,可静心凝神,助先生考场之上,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只愿先生此去,金榜题名,得遂青云之志。”她顿了顿,墨玉般的眸子深深望进陈慕云眼底,“望先生谨记初心,他日身处高位,莫忘寒窗之苦,莫负黎民之望。”
陈慕云郑重接过玉扣,那微凉温润的触感自掌心传来,仿佛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他将玉扣紧紧攥住,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涌遍全身,对着胡氏深深一揖:“慕云此生,绝不负姑娘再造之恩!亦不负此心!”
胡氏微微颔首,唇边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眼底深处却似有极其复杂的微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她不再多言,只静静地看着陈慕云将玉扣小心地贴身收好。
会试三场,贡院森严。陈慕云端坐号舍,当考题发下,展开卷纸的刹那,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贴身佩戴的牡丹玉扣似乎微微温热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明之感自胸口弥漫开,瞬间涤净了所有紧张与杂念。那些曾由胡氏指点过、自己反复揣摩过的经义精髓、策论关节,竟如同早已镌刻在脑海中一般,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字字珠玑,条理分明。他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文思奔涌如江河,竟将胸中韬略倾泻无遗,字字切中肯綮,文采斐然。
放榜之日,金榜高悬。陈慕云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状元及第!消息传回凤阳那间破败的祖屋,早已是万人空巷,贺客盈门。昔日门可罗雀的寒舍,被前来道贺的官吏乡绅、好奇的邻里挤得水泄不通。爆竹声震天价响,红纸屑铺满了门前的泥地。
喧嚣中,陈慕云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然而,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那个助他改天换命的白衣女子,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只有陋室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普通的石砚,压着一张素白纸条,上面是几行清逸灵秀的字迹:
“锦袍初着君恩重,玉堂金马步青云。妾缘已尽,当归山林。望君珍重,莫忘前约。胡氏留笔。”
墨迹未干,仿佛主人刚刚离去。陈慕云握着纸条,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失落与怅惘,如同骤然被抽空了什么。然而,这份失落很快便被殿试传胪、琼林赐宴、跨马游街的无限风光所淹没。红袍乌纱,御前对答,天子嘉许,同僚艳羡……巨大的荣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推上了人生的巅峰。胡氏临别的告诫,那枚牡丹玉扣带来的奇异助力,连同那间陋室里的清冷月光与暗香,都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中,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只是年少时一场瑰丽而飘渺的幻梦。
十年宦海沉浮,足以将许多东西冲刷得面目全非。
昔日的寒门状元郎陈慕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忧柴米、在油灯下苦读的清贫书生。十年间,他凭借过人的才具和圆融的处世之道,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步步为营。他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也懂得如何利用规则与潜规则。对上司,他谦恭有礼,进退得宜;对同僚,他广结善缘,不轻易树敌;对下僚,他恩威并施,笼络人心。他处理政务条理清晰,奏对得体,更难得的是,他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上意的微妙变化,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几件不大不小的棘手差事办得滴水不漏,博得了“精明干练”的赞誉。在几次关键的人事倾轧中,他巧妙地选择了站队,虽未主动出击构陷他人,却也顺势而为,从中攫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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