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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三年,江南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天像漏了顶的灰瓦瓮,将姑苏城外洇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墨。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被雨水泡得发胀,又被无数行人的脚步踩成浑浊的泥潭。道旁稻田里残存的稻茬在冷雨中瑟缩着,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轮廓模糊,隐在低垂的铅云里。
谢云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青布包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他本是金陵人士,家道中落,此番前往杭州投奔远房表亲,谋求一个西席之位,也好糊口度日。单薄的衣衫早被冷雨打透,紧贴在身上,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四野茫茫,唯有前方山坳处,露出一角飞檐的轮廓,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那是一座古寺。山门早已倾颓大半,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灰败的筋骨,歪斜地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匾,依稀可辨“伽蓝”二字。门前石阶断裂,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蒿草,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
“总算有个避处。”谢云樵心中稍定,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碎砖,踉跄着钻进那破败的山门。
寺内更是荒凉得触目惊心。前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木椽,雨水顺着豁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残存的泥塑佛像金身斑驳,断臂缺腿,半张脸上泥胎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草筋,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这满目疮痍。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雨水腥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几只硕大的蝙蝠倒挂在残破的梁上,被不速之客惊扰,扑棱棱飞起,带起一阵阴风。
谢云樵打了个寒颤,寻了一处尚能遮蔽风雨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下。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抱紧双膝,取出包袱里仅剩的半个硬面饼,就着瓦罐接的雨水,艰难地吞咽。殿外,雨声哗哗,如同永无止境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彻底黑透。一弯冷月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挤出,清冷的月辉吝啬地洒落,穿过殿顶的破洞,在布满青苔和水洼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腹中饥饿与身上湿寒交织,谢云樵毫无睡意。他摸索着起身,想看看这古寺深处是否还有稍齐整的所在。绕过倾倒的佛像,穿过长满荒草的天井,后面竟还有一重殿宇,保存得相对完好些,只是门窗俱朽,黑洞洞地敞着口。
殿后,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干虬结如龙,冠盖如云,虽已入秋,金黄的扇形叶片依旧浓密,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树下,赫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斜斜插在泥土里,上半截已断裂不见,只余下半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
谢云樵走近几步,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辨认。石碑材质是坚硬的花岗岩,断面参差,显是外力所断。残存的碑面上,隐约可见一些深深凿刻的笔画,却因磨损和苔藓覆盖,难以成文。碑旁泥土微隆,散落着几片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状的金属残片,边缘扭曲卷刃,沾满泥污,依稀能看出是甲胄的碎片,其中一片稍大些的护心镜残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被锈迹吞噬的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悲怆之气,无声地弥漫在这寂静的院落里。谢云樵心中微动,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某种不屈的意志凝固于此。他解下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盏小小的防风油灯。油灯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清瘦的脸庞。
他将纸铺在还算平整的石碑基座上,蘸饱了墨。对着那残碑断甲,凝神片刻,便挥毫落墨。他并非要抄录碑文(那已不可辨),而是凭着心中那份被触动的情怀,以笔为刀,摹写这石碑的形与神。笔锋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石碑断裂的沧桑轮廓,点染着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甚至将那几片残甲的狰狞锈蚀,也以枯笔渴墨,力透纸背地呈现出来。他要画的,是这石与铁所承载的无言历史,是那沉埋黄土之下的壮烈与寂寥。
墨线在纸上延伸,笔下的石碑仿佛有了呼吸,透着沉甸甸的重量。谢云樵全神贯注,物我两忘,连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也浑然不觉。
“此碑之下,乃吾埋骨之所。”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院落中响起。
那声音极其清冷,如同冰泉滑过寒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疲惫,却又字字清晰,穿透了夜风和秋虫的微鸣,直接落在谢云樵的心坎上。
谢云樵浑身剧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渍。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下,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扭曲。一个身影,由淡转浓,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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