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生这人,生平别无他好,唯嗜杯中物。他本是殷实人家子弟,可惜家道中落,田产渐薄,他却依旧不改其性,宁可典当衣物,也要换得几杯好酒。他常说:“酒是命根子,断不得!”每夜独坐院中,对着明月自斟自饮,倒也逍遥自在。
这夜更深,月色如洗,车生酒兴正浓。他刚斟满青玉盏,忽闻墙角窸窣有声,如微风拂过枯叶。车生屏息凝神,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一团银光轻巧溜过墙头,倏忽落在庭中石桌之上——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眼神晶亮的狐狸!白狐全不惧人,径直凑到酒壶边,伸出粉红小舌,对着壶嘴便舔舐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车生先是一惊,继而失笑出声:“哈哈,我说酒怎的烧得这般快,原来是你这贪嘴的小贼偷喝!” 他非但不恼,反而拿起另一只酒杯,倒满佳酿,轻轻推到白狐面前:“既也是同道中人,何不共饮一杯?独乐不如众乐啊!”
白狐仿佛听懂了人言,抬起晶亮的眼珠凝视车生片刻,竟不推辞,果真埋首杯中,不紧不慢地啜饮起来。月光下,这一人一狐对坐,只闻杯盏轻碰之声,竟无半点隔阂。酒尽杯空,白狐舔了舔嘴唇,银光一闪,便跃上墙头消失无踪。
第二夜,车生刚在月下摆好酒具,便觉清风拂面。一抬头,桌旁已立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眼清雅,笑意盈盈,正是昨夜的白狐所化。他拱手道:“在下胡九郎,谢车兄昨夜不怪,更蒙赐酒。今夜特携佳酿,与兄共享。” 说着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坛美酒,泥封一开,奇香四溢。车生大喜,两人谈天说地,从诗书到风月,越说越投机,真如多年故交重逢。自此,胡九郎夜夜必至,车生院中的酒香也夜夜氤氲不散。
车生原本只顾饮酒,家业越发凋零。胡九郎看在眼里,一日酒酣耳热,他放下酒杯,正色道:“车兄,美酒虽好,终究难饱饥肠。小弟略懂些经营之道,兄台园中土质甚佳,若改种葡萄,酿成醇酒,岂不两全其美?”他随即细细传授种植葡萄、采撷酿制的种种要诀,从选苗、培土到控温、发酵,无不如数家珍。车生如梦初醒,依言而行。几年光景,荒园变作郁郁葱葱的葡萄园,车生自酿的“碧玉醪”清冽甘美,竟成了远近闻名的佳酿。家道由此复兴,车生对胡九郎的感激,远非言语所能尽述。
一日夏夜,院中葡萄架下,紫玉般的果实累累垂挂。胡九郎又携来一坛异域美酒,酒香馥郁,令人未饮先醉。两人推杯换盏,兴致极高。车生趁着酒意,笑指九郎:“九郎啊九郎,你瞒得我好苦!那夜偷酒的白狐,除了你这位神通广大的胡九郎,还能是谁?” 胡九郎闻言,手中酒杯一晃,酒液险些泼出,脸上笑容瞬间僵住,眼中掠过一丝失措的惊惶,连头顶也倏地冒出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尖耳,紧张地颤动着。
车生见他如此窘迫,开怀大笑:“你我至交,管你是人是狐?酒逢知己,便是天地间第一等快事!”说着举起酒杯,“来,再饮一杯!”胡九郎见车生笑容坦荡,毫无嫌恶,绷紧的肩膀这才松弛下来。他眼中惊惶化开,暖流涌动,竟似有水光微闪。他举杯相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一条蓬松雪白的狐尾不知何时悄然探出,带着暖意,轻轻缠上了车生的手腕。车生只觉那温暖柔软的触感缠绕着,如同无声的誓言——自此,九郎来去,再无需掩藏形迹。
岁月悠悠,车生家业越发兴旺。他总思量着要报答九郎恩情。一日,特意备下厚礼,又请九郎痛饮他珍藏多年的好酒。酒至半酣,车生取出厚厚礼单,恳切道:“九郎,若无你相助,我车生焉有今日?区区薄礼,万望笑纳!”
胡九郎放下酒杯,含笑摇头,月华落在他身上,身影竟显出几分剔透之感:“车兄差矣!你我结交,始于杯酒,贵在知心。我帮你,如同你当初邀我这偷酒狐共饮一杯——皆是本心使然,何曾想过回报?”他站起身来,身影在月光下愈发朦胧,声音却清晰温煦:“天下筵席终须散。车兄家成业就,我心已安。切记:酒是良伴,亦是祸水,过犹不及,望兄珍重。”话音袅袅,如同院中浮动的酒香,白衣身影竟随风化入满庭清辉之中,再无踪影。
车生怔立原地,手中礼单飘落于地。良久,他才俯身,在九郎方才坐过的石凳旁,拾起一根遗落的、皎洁如雪的狐毛。他小心地将这柔光流转的狐毛藏入怀中,贴身收好。
此后经年,车生谨记九郎临别之言,饮酒有度。每当月明风清之夜,他仍习惯在院中石桌上,摆下两只青玉杯,一只自斟,另一只满上,置于对面。碧绿的葡萄佳酿在杯中荡漾着月光,仿佛旧时笑语依稀可闻。晚风徐来,院中茂盛的葡萄藤蔓簌簌摇曳,深碧的叶子翻动如浪,恍惚间竟似当年那一角飘逸的白衣,悄然拂过寂静的庭院。车生举起酒杯,向着虚空轻轻一碰,仰头饮尽。月光无声,只有他贴身处那支以狐毛制成的笔,隔着薄薄衣衫,隐隐透出一点温润的光亮,如故人未远的目光,安静地陪他饮尽这年年岁岁的月色与清宵。
那支笔,他一直舍不得用,亦舍不得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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