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穿堂而过,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曳,几乎熄灭。卫蘅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冰冷的、仿佛被无形针砭刺穿的痛楚再次浮现。
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侧身挡住风口,用身体护住那盏微弱的油灯。灯火重新稳定下来,暖黄的光晕重新将他与那半截残碑笼罩。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吟诵战歌,转而诵起了《楚辞·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诗句悲怆壮烈,描绘着古战场的惨酷与将士的勇毅。谢云樵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对亡者的深切追悼。他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在寂静的院落中沉沉落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诵至“首身离兮心不惩”时,谢云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卫蘅。她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护心镜上的暗红痕迹刺眼夺目。百年孤魂,身首分离,却依旧困守于此,其心…岂能无痛?其志…又何曾真正“惩”过?
卫蘅静静地听着。当那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被谢云樵以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时,她那冰冷如霜的脸上,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似乎向上牵拉了一瞬,形成一个极淡、极短促、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终于被理解、被认同后,发自魂魄深处的释然与共鸣。她周身那因幽冥寒气而不断逸散的虚幻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实了许多。
谢云樵一直诵到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油灯里的油也终于熬干,火苗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浓墨。卫蘅的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樵一眼,那墨色的眼眸中,冰冷褪去,唯余一片深沉的平静。随即,身影彻底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樵独自站在荒凉的院落中,脚下是冰冷的石碑,身边是锈蚀的残甲。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奇异的安宁。他对着卫蘅消失的地方,再次深深一揖。
此后数日,谢云樵并未急着离开。他在伽蓝寺废墟中寻了个相对完整些的偏殿角落,简单清扫,铺了些干草,权作栖身之所。白日里,他或去附近山林采摘些野果野菜充饥,或去溪边清洗衣物,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对着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出神。他取出纸笔,凭着记忆,细细描摹昨夜所见卫蘅将军的形貌——残破的银甲、披散的长发、冷硬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沉淀着百年烽烟的墨色眼眸。画得极其用心,仿佛要将那惊鸿一瞥的英魂永远留在纸上。
他也会低声对着石碑说话,讲述些途中所见的风物,或是默诵些史书兵略,虽知那魂灵白日里无法回应,却总觉得她在听。
每当暮色四合,冷月东升,谢云樵便会早早地在那残碑旁点燃油灯。灯火如豆,光芒微弱,却固执地在荒寺的阴冷黑暗中亮起一方小小的温暖。他不再只是诵诗,有时会低声讲述一些前朝轶事、边塞诗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灯旁,守着这片孤寂。他知道,当子夜的幽冥寒气最盛之时,她便会现身,汲取这点微弱的人间灯火暖意,抵御那蚀魂的冰冷。
卫蘅也总是在子夜时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银杏树下。她依旧沉默寡言,身影在月光下虚幻而冰冷。但谢云樵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被寒气侵袭的痛苦之色,似乎因这夜夜的灯火陪伴而减轻了些许。她出现的时间,似乎也一次比一次稍长,那虚幻的身影,也一次比一次凝实一分。偶尔,当谢云樵诵到那些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诗句时,她墨色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一夜,月华格外清冷,将寺院照得一片澄明。谢云樵诵完一首《从军行》,放下书卷,看着月光下卫蘅虚幻却英挺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卫将军…百年孤寂,幽冥寒苦,可曾…后悔当日的选择?”问完,他又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冒昧。
卫蘅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院墙外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最初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
“马革裹尸,武人夙愿。守土安民,职责所在。何悔之有?”她的视线落回谢云樵脸上,墨瞳深邃,“唯憾…未能护得身后袍泽百姓,尽数周全。亦憾…此身陨落,魂困一隅,再不能提三尺剑,荡涤乾坤。”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与不甘。这遗憾无关个人生死,只为未尽之责,未酬之志!谢云樵听得心潮澎湃,对眼前这位女将军的敬重更添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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