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黄泉路尽头,无光无月,唯有惨惨绿火浮荡于半空,映照出无边荒凉。此地唤作“枉死城”,却非刀山油锅、阴风呼号之处。无数新死之魂,面容模糊,身形虚淡,挤挤挨挨,排成数条长龙,蜿蜒曲折,直通向几座灰沉沉、高耸入阴云的巨大殿宇。殿门上方,悬着几块巨大惨白的匾额,字迹漆黑,如凝固的墨汁——“新婚报到处”、“安家费发放司”、“轮回资格初审厅”。
我,陈阿四,一个刚咽气的佃农,夹在这冰冷粘稠的魂流里,茫然四顾。周遭皆是与我一般的虚影,面孔或悲戚、或麻木、或惶恐,低声的啜泣、压抑的叹息、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沉闷的潮声,又被无边无际的阴冷死寂吞噬大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钻入魂体,冻得人瑟瑟发抖。
“都别挤!按号牌顺序!挤散了魂儿,重排三年!”一个冰冷刺骨、毫无起伏的声音从队伍前方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说话的是个穿着惨白皂隶服、面皮青灰、眼珠僵直的阴差。他手中提着一根细长、黝黑、闪着不祥幽光的鞭子,随意一挥,鞭梢便在空中爆开一簇细小的、青紫色的电火花,“嗤啦”一声,抽在几个挨得过近的魂魄上。那几个魂魄顿时一阵剧烈抽搐,形体都稀薄了几分,发出短促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旋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拼命向后缩。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肺痨最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被草席卷起、丢入薄皮棺材时那泥土砸落的沉重。阳世,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留了个破屋和两亩薄田给那不成器的儿子陈栓子。死前唯一挂念的,是灶台下埋着的那张发黄的田契,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傻小子,怕是掘地三尺也想不到那儿去。我得告诉他!必须告诉他!
这念头,成了我在这死寂阴间唯一燃烧的、滚烫的执念。
队伍缓慢如冻僵的蜗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了“安家费发放司”那扇巨大、冰冷、刻满狰狞鬼面的黑石门前。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张同样惨白的石案,案后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同样惨白制服的阴吏。他们动作僵硬,仿佛上了发条的木偶。
“姓名?籍贯?阳寿?死因?”石案后的阴吏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在念经。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阳寿五十七,肺痨。”我小心地回答。
阴吏在一本厚得吓人、散发着霉味的册子上潦草划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拉开石案下一个同样冰冷的抽屉,摸摸索索,掏出一个薄薄的、惨白色的布袋子,丢在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却异常刺耳。
“喏,新婚安家费。点清签字。”阴吏指了指案上一块冒着丝丝寒气的黑色石盘,旁边插着一支同样冰冷的骨笔。
我拿起袋子,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枚圆形的钱币。钱币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惨白色,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鬼脸图案。数了数,只有五枚。
“五枚?”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问,“官爷,这……这够做甚?”
阴吏终于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毫无神采、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下,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讥讽:“够做甚?够你去‘鬼市’置办两套像样的‘阴寿衣’,免得魂体溃散太快!还想如何?买宅子?置地?做你的春秋大梦!后面排队去!”他手一挥,一股无形的阴冷推力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推出门外。
门外是另一片混乱。拿到安家费的新魂们,大多和我一样,捏着那薄薄的袋子,满脸茫然和绝望。有魂低声啜泣:“才五枚阴元?连个遮羞的裤衩都买不周全啊!”旁边有老鬼飘过,形销骨立,衣衫褴褛,闻言发出夜枭般沙哑的冷笑:“遮羞?省省吧!赶紧去‘鬼市’抢购最便宜的‘化阴布’,裹吧裹吧能撑个三五年魂体不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体面?嘿嘿……”
我攥紧了那五枚冰冷的阴元币,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魂心。这点钱,连件完整的衣服都买不到?阳世穷苦,好歹有件破衣烂衫遮体,死了,竟连这点体面都成了奢望?栓子…我的田契…我该怎么告诉你?
茫然随着魂流涌向“鬼市”。那并非想象中的热闹集市,而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灰暗旷野。无数亡魂或飘或走,如同沉默的潮水。地上没有摊位,只有无数个大小不一、冒着幽绿或惨白磷火的“光晕”。每个光晕前都悬浮着几个扭曲的鬼文,标明所售之物。光晕里,影影绰绰漂浮着货物——惨白如纸的“化阴布”、散发着劣质香烛气味的“固魂香”、黑乎乎的“浊魂汤”、甚至还有各种形状、闪烁着微光的“零碎魂力”……空气里混杂着腐朽、阴冷和一种廉价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香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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