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州书生桑晓,字子明,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他清贫自守,邻居在城东一栋久无人居的荒僻旧宅里。宅院深深,青苔漫上石阶,野草没过小径,唯有书房外一池残荷,几尾瘦鲤,聊作生机。桑生白日闭门苦读,夜晚孤灯相对,长夜漫漫,唯书卷与冷月相伴。
这夜更深露重,桑生正对着一卷《南华经》出神,忽闻窗棂轻叩三声,其声清越,不似风吹。桑生讶异,放下书卷,推开轩窗。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得庭院通明,却不见人影。正待关窗,一缕奇香幽幽袭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沁人心脾,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野逸气息。桑生心头微动,这香清冽又惑人,绝非寻常花木所能有。
次夜,桑生挑灯夜读,那奇香竟又无端而至,较前夜更为浓郁,如丝如缕,萦绕鼻端,挥之不去。他放下书卷,循香步出书房,只见月光穿过庭院里那株老梧桐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碎影。碎影摇曳间,一个身着素纱红裙的身影,正倚在池畔太湖石上,纤手微扬,轻抚着枯荷残梗。月光流泻在她身上,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晕,非尘世中人。
桑生心头剧震,脱口问道:“卿是何人?为何深夜至此?”
红裙女子闻声抬首,眼波流转,清澈中带着一丝慵懒狡黠,声音清越如珠玉相击:“妾名莲香,见君独居清冷,特来相伴。君若不弃,愿为良友。”莲香二字自她口中吐出,宛如带着莲瓣上滚动的清露。
桑生见她言辞爽利,容光照人,惊疑之心渐去,反添亲近之意。自此,莲香每夜必至。她谈吐风雅,博古通今,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有不俗见解,常与桑生谈至深夜。桑生只觉与她相处,如饮醇酒,神清气爽,白日读书也分外精神。只是莲香行踪飘忽,总在鸡鸣前悄然离去,从不言及居所家世。桑生也曾问起,莲香只以秋水般的眸子含笑望着他,指尖轻轻点上他心口:“君知我在此处,何必问来处?” 此等言语,更添神秘。
如此月余,桑生沉浸在莲香的谈笑风生里。然一日清晨,对镜梳洗,他猛地一惊。镜中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唇无血色,竟是形容枯槁,精气神仿佛被无形之手悄然抽去大半。桑生抚上自己冰凉的脸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莲香夜夜来访,他固然快意,可这身体一日衰似一日,莫非……他想起书斋角落落满灰尘的《异闻录》里,那些关于精魅吸人精元的诡秘记载。难道这如仙如幻的莲香,竟是书中所述夺人性命的妖物?
惊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桑生坐立不安。当夜,莲香如常而至,依旧笑语盈盈,带来新焙的香茶。然而桑生心中有了芥蒂,目光便无法再如从前那般坦然。他暗中留意,果然发现莲香靠近时,身上那股奇异的幽香似乎能勾动他体内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丝丝缕缕地逸散出去。她谈笑间眼波流转,那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滋养的渴望。
“莲香,”桑生终是忍不住,声音艰涩地开口,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我相交日久,情谊非浅。只是……近日我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形销骨立,白日读书也常感神思恍惚。你……”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莲香瞬间凝滞的眼眸,“你究竟是何来历?是否如那古书所言,需……需吸食生人精元方能存世?”
莲香脸上的笑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凝固、消散。她眼中光彩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哀伤的阴影。沉默良久,空气中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哔哔声。再抬首时,她眼中已蒙上一层水雾,唇边努力想弯起的弧度显得脆弱不堪。
“子明慧眼,竟已窥破。”莲香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带着一丝沙哑的苦涩,“妾……妾实非人类,乃山中修炼数百载的一只灵狐。” 桑生心头猛地一沉,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闻,仍是寒意彻骨。
莲香的声音低下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我族类修行,欲脱胎换骨,确需……需借生人纯阳之气为引。我初遇君时,见君心性纯良,阳气沛然,实是上佳炉鼎……” 她看到桑生瞬间苍白的脸色,急忙道,“然与君朝夕相处,听君谈吐志向,感君赤子之心,妾早已……早已不忍相害!” 晶莹的泪珠终于滑落,滴在她火红的裙裾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只是我功法初成,根基不稳,体内阴寒之气时时反噬,如万针攒刺。唯有靠近君身,借一缕阳气调和,方能稍缓痛楚……绝非有意夺君生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桑生,眼中满是痛苦与哀求,“我知此事终难长久,今日既已说破……妾从此便……便不复相扰。” 言毕,莲香掩面转身,红影一闪,如一阵风般投入沉沉夜色,只余那缕幽香与未尽的话语在室内盘旋,还有桑生心头那被撕裂般的痛楚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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