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淅淅沥沥下了足有半月,将江南洇成一幅湿透的、洇着淡青的水墨。姑苏城外枫桥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粉墙与黑瓦的檐角,滴滴答答的水珠串成帘,挂在檐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苔藓的清苦,还有墙角栀子将败未败时奋力挤出的一缕残香。
沈青崖邻居的小院,便在镇东头一条窄巷深处。院墙高耸,爬满了经年累月的薜荔藤,雨水洗过,那深碧的叶子便油亮得发黑。推开吱呀作响的斑驳木门,小小一方天井,青砖缝里钻出细密的茸茸绿意。墙角一株老梅,花期早过,虬枝铁干在雨中默立,倒显出几分清癯的筋骨。三间小屋,东首那间便是他的书房兼卧房。
他本是金陵书香门第的旁支子弟,家道中落后辗转流寓至此,靠替人抄写经卷、誊录账目,偶尔画几笔扇面换些微薄银钱度日。性子本就孤高清冷,家变后更添沉郁,愈发不喜喧闹,只与这满屋的书卷、一方旧砚、几管秃笔为伴。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隔绝了尘嚣,也加深了他心底那层挥之不去的孤寂。案头一盏油灯如豆,映着他苍白清瘦的侧脸,他正凝神临摹一幅前朝古画的局部,画上寒山瘦水,孤亭危立,笔墨间尽是荒疏之气。
夜渐深沉,雨势未歇。沈青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正欲吹灯就寝。忽闻一阵极细碎、极清越的声响,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丝丝缕缕地透窗而入。不是雨打芭蕉,亦非风吹檐铃。那声音玲珑剔透,泠泠然如碎玉相击,又似冰泉初融滑过石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他心中微动,疑是错觉。凝神再听,那声音又起,清越婉转,如珠玉落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将窗外连绵的雨声都压下去几分。沈青崖自幼习琴,于音律一道颇有天分,此刻听得分明,这绝非人间凡响。他起身,轻轻推开糊着桑皮纸的支摘窗。
夜雨如织,小院浸在沉沉墨色里。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穿过雨丝,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她。她身量窈窕,穿着一袭如云似雾的素白罗衣,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潮湿的夜风里微微拂动,恍若水波荡漾。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髻,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莹白如玉。她撑着一柄同样素白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圈细密晶莹的水帘。
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姿态。她微微侧身对着书房的方向,螓首低垂,似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雨伞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宛若玉琢的下颌,和一双轻按在伞柄上的素手。那手指纤长秀美,指尖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那清越的乐音,似乎正是从她所立之处,随着她伞沿滴落的水珠一同坠入这潮湿的夜色里。
沈青崖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看得痴了。他见过姑苏河畔的采莲女,见过寒山寺里拜佛的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她不像站在雨中,倒像整个江南的烟水都化作了她的背景,而她自身,便是从那最清冷、最幽远的古画里走出的精灵,带着一身月光也似的孤洁。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撑着伞的身影微微一动,竟如同受惊的小鹿,倏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旋开一个无声的涟漪,便要向院门退去。动作轻盈迅捷,不带一丝烟火气。
“姑娘留步!”沈青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他并非孟浪之人,只是那身影太过飘忽,那乐音太过神秘,他生怕这惊鸿一瞥就此消散于雨幕,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
那素白的身影果然顿住了。她停在梅树虬曲的枝干旁,离院门尚有几步之遥。她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首。油纸伞依旧低垂,遮住了容颜,但沈青崖能感觉到,一道清冽如秋水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丝,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无惊惶,只有几分被打扰的疏离和淡淡的探究。
“夜雨寒凉,姑娘何以独自在此?”沈青崖定了定神,隔着雨帘,声音放得温和。他指了指自己书房的门,“若不嫌弃寒舍鄙陋,可移步檐下暂避。”
女子沉默了片刻。雨声淅沥,更衬得这沉默有些微妙。沈青崖的心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上冰凉的木头。
终于,她有了动作。不是言语,而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伞沿随之晃动了一下。随即,她抬起那只未撑伞的左手,纤细白皙的食指伸出,并非指向沈青崖,也非指向院门,而是指向了书房窗内——那盏如豆的灯火旁,他方才搁下的画笔,以及摊开在案头、墨迹未干的仿古山水。
沈青崖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又疑惑地看向她。那女子却不再有任何表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伫立在老梅树下,素衣白伞,与虬枝铁干的梅树、淋漓的雨幕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仿佛她此来,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案头的笔墨,只为听一听这雨夜书斋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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