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隆七年的腊月,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子,裹着鹅毛大雪,在燕山支脉的褶皱里疯狂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只余下风扯过枯枝的尖啸,还有积雪不堪重负、从高处簌簌跌落的闷响。山路早已被深埋,辨不清形状,偶尔露出几块嶙峋怪石的棱角,也如巨兽森然的獠牙。
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这片死寂的白色炼狱里。单薄的青布棉袍早已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如无数钢针,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背上那个简陋的书箱,此刻也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脊骨生疼,每一次喘息都扯得肺腑像要炸开,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停下脚步,扶住一株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松,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这次进山,本是为寻访一位隐世名医,求治母亲沉疴的方子,不想返程遇此百年不遇的暴雪,归途断绝,栖身的破庙也远在十几里外。举目四望,只有无边的、吞噬一切的白。
“不能倒在这里……”他咬紧牙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掐进冰冷的树皮里,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凄厉的呜咽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送入他耳中。
那声音……来自左前方的山坳!
柳含章心头一紧,循着声音,踉跄着拨开被厚雪覆盖的荆棘丛。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头一点朱砂般艳红的狐狸,被一张粗粝的、用麻绳和兽筋绞成的猎网死死缠住!那网显然是新设下的,绳索深深勒进白狐蓬松的皮毛里,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磨破了皮肉,渗出点点刺目的猩红。白狐正疯狂地挣扎、撕咬着坚韧的网绳,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每一次呜咽都带着濒死的颤音。
风雪更急了,白狐的挣扎越来越微弱,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渐渐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
“莫怕!”柳含章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也顾不上刺骨的寒意和湿透的衣裤。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用来防身兼削笔的小刀,不顾猎网粗粝绳索对手掌的割划,奋力地切割起来。绳索异常坚韧,小刀又钝,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掌心很快被勒出道道血痕,温热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朵朵细小的红梅。白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那双冰蓝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嗤啦”一声,最后一根关键的网绳终于断开!白狐如一道虚弱的白光,猛地从网中挣脱,但它并未立刻逃走,反而踉跄着凑近柳含章流血的手掌,伸出温热而柔软的舌头,极其轻柔地舔舐着他掌心那些细密的伤口。一股奇异的冰凉气息顺着伤口渗入,火辣辣的痛感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柳含章怔住了。白狐舔舐完毕,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千年古潭,随即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再无踪迹,只留下雪地上几点殷红的血渍,还有那张残破的猎网。
风雪依旧狂暴。柳含章挣扎起身,循着模糊的记忆,在越来越深的积雪和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艰难跋涉。寒意已侵入骨髓,四肢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雪幕时而旋转,时而重叠。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白色彻底吞噬时——
前方风雪弥漫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稳定的橘黄色光芒,如同暗夜海上的灯塔,穿透狂舞的雪幕,映入他几乎冻僵的眼帘!
有光!有人家!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猛地注入他濒临枯竭的身体。他跌跌撞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点救命的灯火。
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座倚着巨大山岩搭建的简陋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微弱的光,正是从唯一一扇蒙着厚厚兽皮的小窗里透出来的。木屋在狂风暴雪中显得摇摇欲坠,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坚韧。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那扇用整块厚实松木做成的门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带着绝望的希冀,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敲门声在风雪的嘶吼中显得如此微弱。
门内一片沉寂。
柳含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寒意比风雪更甚。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倒时,“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竟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淡淡松木清香和奇异冷冽气息的暖流,瞬间涌出,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柳含章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向门内望去。
门缝里,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料子轻薄得仿佛不是凡间之物,在这酷寒中显得如此单薄。乌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莹白剔透、毫无杂质的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衬得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却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超越了人间烟火、带着冰雪雕琢般空灵与寒意的美。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深邃,瞳孔竟是极淡的冰蓝色,如同封冻了千万年的冰川之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流转间,仿佛映着亘古不化的雪峰孤影。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疏离,静静地审视着门外风雪中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