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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四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暴烈。洞庭湖失了往日的烟波浩渺,化作一头暴怒的巨兽。浊浪排空,墨黑的云层沉沉地压向湖面,几乎要触到那癫狂的浪尖。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抽打着湖上一切生灵。一艘中等货船,像片被顽童撕扯的枯叶,在波峰浪谷间绝望地颠簸、呻吟。船身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伴随着木材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将满船的生灵与货物无情地抛入这沸腾的深渊。
陈砚之死死抠住湿滑冰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冰冷的湖水混合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呛得他肺叶生疼。胃里翻江倒海,胆汁的苦涩直冲喉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若非贪图那批产自武陵深山的珍贵山货能赶在年关前卖出天价,他何至于在明知天象凶险的深秋强渡洞庭?那点被暴利熏染的灼热野心,此刻在灭顶的自然之威前,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濒死的绝望。
“东家!舵……舵断了!”船尾传来船老大带着哭腔的嘶吼,瞬间被一声炸雷吞没。
绝望如同冰水,彻底浇灭了陈砚之心头最后一点火星。他闭上眼,咸腥的湖水灌入口鼻,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抛起,又重重砸下。世界在翻滚、破碎,刺骨的寒冷和窒息感攫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一种奇异的宁静包裹了他。没有震耳欲聋的风浪嘶吼,没有船体崩裂的刺耳哀鸣,也没有冰冷湖水灌入肺腑的剧痛。只有一片沉滞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暖意,如同最上等的丝绒,温柔地裹缠着他的身体。
陈砚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水。浑浊的、带着泥沙腥气的水,刚及胸口。他正半漂浮在一个狭窄的水道里。头顶不再是压城的黑云,而是一片迷蒙的、流动的、浓得化不开的粉色雾气。这雾极其诡异,并非均匀弥漫,而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淌、卷动,散发着一种馥郁到令人头脑昏沉的甜香——正是那包裹他的暖意的来源。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初闻令人微醺,细品之下,却隐隐透出一丝腐败的腥气,像熟透过头即将溃烂的桃子。
他挣扎着从浅水中站起,水底是厚厚的、滑腻的淤泥。环顾四周,自己竟是被水流冲进了一条极窄的溪涧。两侧是陡峭湿滑、生满墨绿苔藓的山壁,向上延伸,最终被那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粉红雾瘴吞没。光线透过这厚重的粉色屏障滤下来,呈现出一种黄昏般的、暧昧不明的暖橘色调,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淌水的哗啦声,再无半点声响。风浪、雷霆、人声……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出路?陈砚之心头一沉。身后是狭窄的来路,被水流和陡壁封死。前方,溪涧蜿蜒,同样没入浓雾深处,不知通向何方。那甜腻的桃花瘴气,丝丝缕缕缠绕着他,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麻痹感。他用力甩甩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睡!在这诡异的绝地,一旦睡去,恐怕就再也醒不来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只能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滑腻的淤泥,朝着未知的前方,在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粉色迷雾中,艰难跋涉。
溪涧曲折,不知走了多久。瘴气似乎淡薄了一些,前方隐约透出不同寻常的光亮。陈砚之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水声渐小,溪流似乎汇入了一片更大的水域。他奋力拨开最后一片浓稠如实质的粉色雾障——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粉红的瘴气在这里奇异地稀薄了,如同舞台的纱幕被悄然撩开。没有预想中的开阔湖面,眼前赫然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被环形山壁合抱的幽谷。谷底地势平坦,竟是一大片……桃林!
时值深秋,本应是万木凋零的季节。可这片桃林,却开得如火如荼,妖异到了极致!目光所及,成千上万株桃树密密麻麻,枝干虬结扭曲,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缀满了层层叠叠、重瓣累累的硕大桃花!那花朵的颜色,并非春日桃花的娇嫩粉红,而是一种浓烈到刺目的、如同凝固的鲜血般的深绯,间或夹杂着妖异的紫红!花瓣肥厚得近乎畸形,重重叠叠,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散发出比方才雾瘴浓郁十倍、百倍的甜腻香气!这香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腐烂般的甜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无数深绯、紫红的花瓣,无风也在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血雨,将整个谷底铺陈成一片厚厚的、令人心悸的猩红绒毯。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浓烈血色,和那令人眩晕的甜腥。
在这片妖异桃林的最中心,矗立着一株难以想象的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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