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凝聚的过程不过几个呼吸,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陶云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圣贤书上的所有训诫,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这由桃花精魄凝聚而成的女子。月光、烛光、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光华,交织在一起,将陋室映照得如同幻境。
“汝……”他喉咙干涩,勉强挤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何续言。
女子抬起眼,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再次看向他,清冷依旧,但之前的紧张似乎褪去了些。她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纤长的食指,极其轻、极其快地指向了画中那朵墨色桃花。指尖离画纸尚有一寸,并未真正触及。然后,她朱唇微启,声音如同冰玉相击,又带着桃林深处风过叶隙的沙沙回响:
“此花……可好?”
声音入耳,清冷冷直透心底。陶云阶浑身一震,这才猛地找回自己的神智。他看着画上那朵凭空出现的桃花,又看看眼前这非人的、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精魄,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在胸中冲撞。原来夜夜相伴的,竟是这样一个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再次落回画上那朵墨桃花。那花虽由墨而成,却姿态鲜活,灵气逼人,与整幅画的意境竟浑然天成,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平添了无限韵味。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郑重:
“好。此花……甚好。清艳脱俗,增色全篇。未知……未知芳名?”他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
女子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名字,微微一怔。那双桃花眼中流转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惊扰的池水。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月光下如同紫色烟海的桃林。她的声音低了些,却依旧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桃瓣的微凉:
“灼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陶云阶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吟出《诗经》中的句子,心弦被这个名字轻轻拨动。他看着眼前这名为“灼华”的桃花精魄,只觉得再无比这更贴切的名字。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这句古老诗句最惊心动魄的诠释。
“灼华……”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呼唤。
自那夜显形后,灼华便不再刻意隐匿。她依旧如一阵带着桃花清香的夜风,常在陶云阶作画读书时悄然出现。有时是案头凝聚起几片旋转的花瓣,有时是窗外的月光被某种力量牵引,在她现身时骤然明亮几分。她话极少,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作画,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眸子专注而澄澈。唯有当陶云阶画到精妙处,或是偶尔搁笔凝思时,她会以指代笔,隔着寸许虚空,在画纸上方极快地勾勒几笔。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墨迹,或添几片飘飞的花瓣,或补一缕流动的云气,每每画龙点睛,令整幅画瞬间活色生香。陶云阶由最初的惊异,渐渐变为习惯,最后竟生出几分依赖与期待。
一晚,陶云阶铺开一张大幅素宣,打算为灼华画一幅小像。他凝神回忆着那夜初见的惊鸿一瞥——清冷的眉眼,燃烧的瞳孔,如瀑的长发,似雾的衣裙。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他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回想,如何精心描绘,似乎都无法捕捉到她神韵之万一。那非人的空灵与桃花精魄独有的灼艳,仿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更遑论形诸笔墨。
他眉心微蹙,手腕悬空,竟陷入前所未有的凝滞。笔尖的墨汁悬垂欲滴。
“可是……画我?”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疑惑。
陶云阶一惊,回头。灼华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月光透过窗棂,将她近乎透明的身影映得朦胧,唯有那双桃花眼在幽暗中灼灼生辉,正落在他空白的画纸上。
“是。”陶云阶有些窘迫地放下笔,坦言道,“只是……姑娘神韵天成,非凡笔所能摹写万一。云阶笔拙,竟不知如何落墨了。”
灼华闻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燃烧的花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浅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向前飘近一步。她抬起近乎透明的手,纤长的食指并未指向画纸,而是指向了窗外。
陶云阶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
窗外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无边无际的桃花海上。那些白日里喧嚣的粉红,此刻沉淀为一片深浅不一的紫色烟霞,在月华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晚风拂过,花枝摇曳,卷起千重浪,花瓣如雪,无声飘坠。整个桃林笼罩在一种宏大、空寂而又生机勃勃的奇异氛围中。
“看。”灼华的声音很轻,如同花瓣擦过耳际,“我,便在其中。”
陶云阶心头剧震。他再次望向那片月下桃海,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清冷甜香,看着那无风自动、仿佛有生命般律动的花枝,听着那细微却磅礴的落花之声……一种前所未有的领悟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她的存在,她的神韵,早已与这片桃林融为一体!她就是这林间的风,枝头的月,飘落的花,无声的生机!画她,便是画这片桃林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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