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回头,眼中再无迟疑和迷茫,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炽热光芒。他重新抓起笔,不再执着于描绘一个具体的人形。笔锋饱蘸浓墨,又饱蘸清水,在砚台边缘飞快地调弄。他不再看灼华,目光完全投入窗外那片月下花海。
笔落纸上!
他不再拘泥于形似,而是以泼墨写意之法,纵情挥洒!大块的水墨泼洒晕染,勾勒出夜色深沉、月华流银的底色。笔锋横扫,枯笔飞白,勾勒出桃枝盘虬卧龙般的苍劲姿态。淡粉的颜料被大胆地点染、泼溅,形成一片片朦胧氤氲的花雾。细笔如刀,在花雾中挑出几点精粹的浓粉,如同跳动的火焰,又似含情的眼眸。他画得酣畅淋漓,忘乎所以,将心中所感的那片桃林之魂,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灼华”之意,尽情倾泻于纸上!
一幅《月魄桃魂图》在笔走龙蛇间迅速成形。画中没有清晰的人像,只有磅礴的夜色,皎洁的孤月,盘曲如龙的枝干,和一片弥漫流动、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桃花云雾。整幅画气韵流动,生机勃发,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又蕴含着月夜独有的清冷空寂。
最后一笔落下,陶云阶掷笔于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看向一直静静立于他身后的灼华。
灼华的目光,早已从窗外收回,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案上那幅刚刚完成的《月魄桃魂图》。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无波,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动,有愕然,有被看透灵魂深处的悸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滚烫的激赏!她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变得不稳定,衣裙无风自动,点点桃花虚影在她身周明灭闪烁。
她看了很久,久到陶云阶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终于,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陶云阶脸上。那目光穿透了他的眼睛,直抵灵魂深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陶云阶从未听过的、微微的震颤:
“你……看见了。”
不是疑问,而是确认。一句“看见了”,道尽千言万语。他看见了她的本质,她的来处,她的归所。他画下的,不是她的皮囊,而是她的精魂,她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了陶云阶。他望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震动,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数月来的孤寂、困顿、对未知的惊疑,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是同样炽热的光芒。
无声的对视在月华与烛光中流淌。陋室里,只有画卷上未干的墨迹散发着微光,和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郁的桃花冷香。某种无形的藩篱,在这幅画与这一句“看见了”之间,轰然倒塌。
春的气息无声地漫过荒丘,连那片不合时宜盛放的桃林也似乎更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陶云阶与灼华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彻底消融。她现身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局限于夜晚作画之时。白日里,当阳光穿透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陶云阶常能看见一个淡粉色的虚影倚在桃树下,安静地看他读书。有时,他高声诵读《楚辞》中瑰丽的篇章,读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灼华会轻轻拂袖,一阵带着桃花清香的风便卷起书页,仿佛在无声应和。
他不再视她为异类,她也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观者。
一晚,月色格外清亮,银辉将整片桃林浸染得如同琉璃世界。陶云阶在院中石桌上置了一壶粗茶,两只陶杯。灼华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了许多,虽仍带着非人的通透感,却已近乎实质。她坐在他对面,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陶杯边缘。
“灼华,”陶云阶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近乎完美的侧脸,心中鼓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倾诉的渴望,“我……自幼失怙,家道中落,尝尽世态炎凉。唯有埋首书卷,寄望于功名一途,方可挣得立锥之地。世人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我却只觉其中多是蝇营狗苟,面目可憎。唯有……”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唯有这片桃林,唯有……你。观我画,知我心,如清风明月,不染尘埃。”
灼华静静地听着,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月光在她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流淌,那双桃花眼中的火焰似乎柔和了许多。半晌,她抬起眼,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声音如同月下清泉:
“我生于此林,长于此林。此间桃树,百岁为春,百岁为秋。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人间寒暑,不过弹指。也曾见文人墨客,吟哦风月,叹红颜易老,繁华易逝……”她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陶云阶,眼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君之抱负,君之困顿,于我眼中,亦不过是这林间一缕倏忽的风,一片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直白而冰冷,如同醍醐灌顶。陶云阶心头一凛,既感刺骨寒意,又觉一片豁然开朗。是啊,在动辄千百年岁月的精怪眼中,自己兢兢兢兢的功名利禄,忧心忡忡的前程生计,是何等渺小可笑,转瞬即逝!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随即又化作一种奇异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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