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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桂坊的午夜,像一锅煮沸后又掺入冰块的浓汤,热气蒸腾,喧嚣刺耳,霓虹灯管拼出的英文店招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五色迷离的倒影。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啤酒泡沫、烤鱿鱼的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砖石深处的阴潮气味。我踉跄着挤出那家震耳欲聋的酒吧,胃里翻江倒海,方才强灌下去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世界在我眼前倾斜、旋转。踉跄几步,拐进酒吧后那条幽深狭窄的后巷,冰冷的墙壁终于成了支撑。我背靠着粗糙的、沁着凉意的砖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瘫坐在一堆油腻的黑色垃圾袋旁。巷口飘来的喧嚣鼓点,此刻听来也模糊得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
意识在酒精的泥沼里沉浮,几乎快要彻底陷落。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冷冽的异香,像初冬寒夜里凝结的霜气,悄然刺破了浑浊的空气,钻入鼻腔。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巷子深处,更浓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女子。一身素白长裙,料子薄得近乎透明,却又奇异地不染纤尘,与周遭的油污秽物格格不入。她悄无声息,仿佛自黑暗中凝结而成。长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异常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唯有唇上一点朱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空茫,像两口废弃多年的古井,深不见底,映不出半点巷口霓虹的光彩。
她向我走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源自她本身,无声地弥漫开。
她停在我面前,俯下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伸到我眼前,掌心托着一件东西——一只小巧的琉璃瓶。瓶壁薄如蝉翼,打磨得异常光洁,在巷口远处渗入的微光下,流转着清冷而奇异的光晕。瓶中,盛着约莫半指深的一汪液体,并非水,也非酒。它静静地沉淀在瓶底,清澈无比,却又凝练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柔光,像将天上最纯净的一角月光融化后,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兀自散发着幽微的、冰凉的荧光。
“买瓶月光吧。”她的声音响起,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字句都透着生涩的凉气,“能实现一个愿望。”
酒气上涌,我咧开嘴,喉咙里滚出一串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酒意的嗤笑。愿望?在这醉生梦死、人欲横流的兰桂坊后巷?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诞至极的黑色幽默!然而,那瓶中的光晕似乎有种魔力,牵引着我昏沉的神志。也许是酒精彻底烧坏了脑子,也许是这女人身上那股子非人的气息让我着了魔,我竟真的在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几张皱巴巴、沾着汗渍的钞票,胡乱塞到她冰凉的手中。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气直透骨髓,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愿望?我捏着那只冰凉的琉璃瓶,瓶身光滑,触手生寒。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记得白天经理那张刻薄的脸,还有他唾沫横飞地训斥我“业绩垫底”、“再不开单就滚蛋”的嘴脸。销售,销售!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烦意乱。借着那股上头的酒劲和一丝破罐破摔的恶意,我对着那女子,几乎是吼了出来:“不想做销售了!老子他妈的……再也不想当这狗屁销售了!”
声音在狭窄的后巷里撞了几下,显得空洞又无力。白衣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茫的双眼只是静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随即,她转身,白色的裙裾在黑暗中无声地一旋,像一片骤然被风吹散的薄雾,悄无声息地没入巷子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消失不见。唯有那琉璃瓶在我掌心散发着幽幽的冷光,提醒我方才并非一场幻梦。
第二天,宿醉的头痛像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搅动。我昏昏沉沉地赶到公司,刚在销售部那令人窒息的格子间坐下,部门经理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就探了过来。
“陈生!”他脸上堆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笑容,混合着刻意的亲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好事啊!恭喜你!”
我茫然抬头,头痛欲裂。
“上头研究过了,”经理搓着手,声音刻意拔高,让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你能力……嗯,很全面!销售嘛,压力大,不适合长期发展。现在仓储部老张的位置空出来了,正好需要你这样稳重可靠的人才!即日起,调你去仓储部,任仓管组长!职级……升一级!恭喜恭喜!”
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惊愕,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讳莫如深、避之不及的闪烁。我愣在原地,升职?仓管?昨天酒醉后的胡言乱语……竟然成真了?一股不祥的寒意猛地窜上脊背,瞬间压倒了宿醉的头痛。
“老……老张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谈论不洁之物的嫌恶:“唉,别提了!老张他……昨晚收工,在仓库盘点,不知怎么搞的,货架顶上那个装五金件的木箱就……就掉下来了!正好砸在头上!送到医院就不行了……真是飞来横祸!晦气!”他摇着头,又像是宽慰又像是警告似的拍拍我的肩,“所以啊,安全第一!仓储部那边,你可得给我盯紧点!快收拾东西过去吧,那边一堆事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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