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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天启元年,冬。
这雪,下得没完没了。鹅毛似的雪片子,被朔风卷着,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在外面不停地拍打。屋里拢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几块木炭吝啬地燃着暗红的光,挣扎着挤出一点微薄的热气,立刻又被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气吞噬殆尽。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腻的冷,像是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裹在人身上,吸走了骨头缝里最后一点暖意。
我缩在炕梢,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夹棉袄子,脚上那对刚缠足不到一年的脚趾,在层层裹布和硬邦邦的绣花鞋里,正一阵阵地抽痛。这痛,从脚心直钻到心里,又麻又木,像有无数细针在扎,提醒着我生为男儿身在这大周朝注定的命数。炕头那边,姐姐柳明娟盘腿坐着,就着炕桌上那盏摇曳不定的豆大油灯,正凝神读着一卷书。昏黄的光晕只吝啬地照亮了她面前那一小方书页,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偶尔会心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无法企及的光彩,仿佛书里的世界才是她真正活着的天地。那是我永远无法触碰的另一个世界。
我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裹脚布摩擦着新生的嫩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目光却贪婪地越过昏暗的间隔,死死黏在姐姐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墨色的字迹,像一个个神秘而诱人的符咒,勾得我心尖发痒。它们代表着功名、前程、广阔天地,代表着可以堂堂正正走出这方寸院门,挺直腰杆立于人前的资格。然而这一切,只属于姐姐,属于女子。于我,一个男子,它们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祠堂里祖宗牌位前缭绕的香烟——看得见,闻得到,却永远休想真正握在手中。我的世界,就该是这方寸后宅,是锅台灶边,是针线女红,是将来学着阿爹的样子,低眉顺眼地侍奉一个陌生的、掌握我生杀予夺大权的妻主。
“明轩,”姐姐忽然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飞快地扫过紧闭的房门,“别看了。若是让娘……或是族里的人看见……”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压下来,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干又涩。想争辩,想问她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可以,我就不行?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顶在胸口,烧得我眼眶发酸。最终,我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被绣花鞋紧紧包裹、只能勉强挪动的小脚上,那精致却如同镣铐般的束缚,无言地昭示着一切答案。这就是命,大周男儿的命。我生下来那天,接生婆子把我抱给阿爹看时,阿爹只瞧了一眼我那带把儿的身子,便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认命的尘埃。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噼啪”声。姐姐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声音更柔和了些:“明日……我教你认几个字吧。就几个,偷偷的。”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黑漆木门,仿佛随时会被猛地推开,露出娘亲那张永远刻着严厉和不耐烦的脸,或者更可怕的,是族长那张法令纹深刻、眼神像淬了冰的老脸。偷学?这念头本身,就足以让我被拖进祠堂,扒掉裤子,在列祖列宗冰冷的注视下被打个半死。阿爹当年不过是在私塾窗外多站了一会儿,就被生生打断了一条腿,成了如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模样,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轻蔑的笑柄——“柳家那个不安分的瘸子”。
“别怕,”姐姐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她放下书卷,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空气,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最终又缩了回去,只是低声道,“就在屋后柴房后面那棵老银杏树下,我等你。鸡叫二遍,最安全。”
老银杏树!我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姐姐这句话猛地拨亮了些许。那棵树生得粗壮虬结,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即使在最严酷的冬天,枯枝也密密匝匝地交错着,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树下堆满了陈年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悄无声息。更重要的是,它紧贴着后院的矮墙,墙外就是通往村后山的小路,万一……万一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跑起来也方便。
那点微弱的希望,像冰封河面下不甘心就此沉寂的潜流,在我心底隐秘地涌动起来。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嗯!”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窗纸,屋子里依旧昏暗如夜。我蜷在被窝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终于,远远地,第一声鸡啼划破了死寂的村庄。我的心也跟着那啼声猛地一颤。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我在冰冷的被子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感觉像是过了一百年。终于,第二声鸡啼隐隐传来,比第一声更清晰了些。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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