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的雷声炸响于子时,电光如银蛇般劈开藏经阁的窗棂,映亮了慧严法师枯槁的面容。他正于佛前诵读《梵网经》,声音嘶哑低沉,伏案的身躯宛如一尊风干了的塑像。雷光一掠而过,他裸露的手臂上赫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纹路,竟是无数细若发丝的梵文小字,直如活物般盘踞在皮肉之下,在电光中幽幽流转。
慧严法师,这江南古刹“戒幢寺”的住持,向来以持戒精严闻名于世。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三年前,为使自己永不忘失戒律,竟以金线为笔,针尖为刃,请巧匠依着《四分律》的条文,将整整二百五十条比丘戒,一针一针,硬生生绣满了全身的皮肤。金线深深勒入皮肉,血珠渗出,染红了素白的僧袍,他却眉头不皱,只道:“此身即戒,戒即此身。”
雷声过后,慧严忽然打了个寒噤,诵经声戛然而止。他感到臂上那微凉的金线似乎……蠕动了一下。他猛地低头,借着摇曳的烛火看去,臂上那些冰冷的金线竟真的如同僵冷的蛇虫骤然复苏,正缓缓地、清晰地在他枯槁的皮肉之下游走起来!针脚处细微的刺痛感骤然尖锐,仿佛无数细小的活物正用尖利的爪牙撕扯着他的血肉,要从皮囊深处钻出。
“阿弥陀佛!”慧严低呼一声,强自镇定心神,欲再诵经压制这诡异之感。然而,那金线的蠕动却陡然加剧!它们不再是皮下的暗流,而是猛地绷紧,破开薄薄的表皮,如同无数金色的活蚯蚓,争先恐后地从他手臂、脖颈、脸颊的毛孔中钻蠕出来!冰冷的丝线在空气中迅速扭结、缠绕,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毒蛇,瞬间将他枯瘦的躯体层层裹住,越收越紧,直似要将这副“戒律之身”勒断、碾碎!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出慧严的喉咙。他像被无形巨蟒缠住的猎物,从蒲团上轰然滚倒,身体痛苦地蜷缩、扭曲,骨骼在可怕的紧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想呼喊,勒紧的金线却已深深陷入颈项,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烛火被他挣扎带起的风搅得疯狂乱舞,墙上那扭曲、紧缩的影子,正是他此刻在地狱中煎熬的写照。
2.
值夜的小沙弥净心,被那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惊得从禅凳上弹起。他循声跌跌撞撞冲入藏经阁,眼前的景象令他魂飞魄散:平日威严如山的师父,此刻被无数蠕动的金线裹成了一个巨大的人茧,在地上翻滚挣扎,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脸色已憋得青紫。
“师父!”净心骇极,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伸手就去撕扯那些勒入皮肉的金线。指尖触及,那线竟如活物般冰冷滑腻,带着金属的质感。他狠命撕拽,可那线坚韧异常,勒得极深,非但纹丝不动,反而因他的拉扯,更加凶猛地向慧严的皮肉里嵌去!慧严的身体猛地弓起,眼珠暴突,喉咙深处挤出更为痛苦的嘶鸣。
情急之下,净心瞥见书案上的烛台。他一把抄起,将跳动的火焰猛地凑向慧严颈项处绞缠最紧的一簇金线!火焰舔舐上去,那冰冷的金线竟发出一阵细微尖锐、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如同活物被灼烧时发出的哀嚎。被火燎烧之处,金线骤然一缩,勒紧的力道竟真的松脱了一丝!
净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心中再无犹豫,将烛火死死抵在那不断扭动收紧的金线上。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慧严颈部的皮肤瞬间被烧得焦黑。然而那致命的束缚,终于被烧开了一道小小的裂口!净心趁机将两根手指死死抠入那道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狠命一撕!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声响刺破空气。那裂口被硬生生撕开寸许,一缕墨汁般浓稠的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猛地从撕裂的金线内喷涌而出!黑气迅速在空中凝聚、拔高,竟在眨眼间化作一尊丈许高的金甲神将!那神将通体金光刺目,面容却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非金非火的奇异光芒,威严如狱,冰冷地俯视着地上濒死的慧严。
神将开口,声如洪钟,震得经阁梁木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字字如锤,敲在慧严的心上:
“咄!慧严!你持戒何为?为求己心澄澈?为度世间众生?非也!汝之持戒,不过为博‘铁律高僧’之虚名!以此金线缚身,示于世人,只图香火鼎盛,徒众敬畏!此乃大妄语!大贪着!大我慢!戒律森严,岂是你沽名钓誉之枷锁?你心中无佛,唯存此虚妄金身,今日便是汝‘戒律’反噬之时!”
3.
神将的怒斥如同九天雷霆,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慧严的灵魂深处。他躺在地上,金线虽已松开,但那番话却比金线更紧地勒住了他的心。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内心深处那层用数十年清规戒律精心构筑的、坚硬冰冷的外壳,在这神谕般的斥责下,终于无可挽回地寸寸崩裂。泪水,浑浊而滚烫的泪水,决堤般从他枯槁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纵横交错的金线勒痕和烧焦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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