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响,余音在死寂的东宫偏殿里袅袅散尽,如同坠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岑寂。
案头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殿内物什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像蛰伏的魍魉。
锦被无声滑落,萧执圭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喉间似还残留着中箭时灌入的凛冽山风与腥甜血气。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记忆中那深可见骨、几乎撕裂他身体的箭创,理应烙印着灼痛与死亡的冰冷。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平滑与温润,烛光下泛着冷玉般莹莹的光泽,完好无损。
“假的?”他低语,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狂澜。
指尖颤抖着,缓缓抚上自己的额角——那里,没有经年征伐留下的、象征着铁血与荣耀的旧疤,指腹下是年轻肌肤特有的紧致与温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触感陌生得让他心惊肉跳,又熟悉得令他灵魂战栗。
不是病榻缠绵的腐朽,亦非大晟皇宫里和沈栖凰共治天下的沧桑疲惫。
“殿下?”外间值夜的内侍小禄被细微的动静惊动,小心翼翼地掀开厚重的云锦门帘一角,探进半个身子,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惶恐又关切的脸庞,“可是梦魇了?奴才给您倒盏热茶压压惊?”
萧执圭置若罔闻。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审视与穿透时光的力度,一寸寸扫过这熟悉又恍如隔世的殿宇。
紫檀木书架上古朴的纹路依旧,上面静静陈列着他少年时一笔一划、带着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出师表》临摹帖;
青玉笔洗里,他惯用的那支狼毫尚未完全干透,墨汁浸润着笔尖,仿佛他刚刚搁笔离去;
墙角错金博山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安神香”特有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幽香——那是母后亲手为他调制的,曾是他无数个辗转反侧长夜里的慰藉……
这一切,真实得令他指尖发麻。
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掀开锦被,赤足踏上冰凉刺骨的青砖地面,那寒意顺着脚心直冲天灵盖,激得他神智愈发清明。
他一步步走向紧闭的雕花长窗,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沉重。
推开窗棂,夜风带着晚春特有的、混合着蔷薇初绽的甜馥与青草汁液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柔地拂动他散落肩头的墨色长发。
远处,巍峨宫墙在月色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飞檐翘角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空灵的轻响,声声入耳,清晰得没有半分梦境应有的模糊感。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了不远处——风荷苑。
那是母后将那个从山崖下救回的孤女、未来的太子妃沈栖凰接入宫中后,特意赐予她的居所。
院墙外,半亩方塘在夜色中铺展,初生的荷叶蜷曲着嫩绿的身姿,怯生生地探出水面,在月光与水波的映照下若隐若现。
一阵微风掠过水面,送来一缕清冽至极的荷香,带着露水的凉意,直钻入他的肺腑。
而风荷苑那扇熟悉的窗棂上,竟透出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烛光,像一颗遗落在暗夜深海中的孤星,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栖凰……”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前世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深入骨髓的痛楚。
“嘶——”萧执圭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灼烫的、滚烫岩浆般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炸开!
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狂喜与蚀骨的后怕,如同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冲垮了他所有强装的镇定。
他下意识地死死按住心口,仿佛要按住那颗即将破膛而出的心脏。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前世,他与沈栖凰,从青涩的太子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到她成为女帝,在他登临绝顶、俯瞰江山时,她是他最稳固的后盾。
甚至在他换了身份、失去记忆、被世人遗忘时,她仍凭着一腔孤勇与不灭的执念,踏遍千山万水,最终将他寻回。
这份情,他感念至深。然而……一根无形的毒刺,始终深深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经年累月,未曾拔除——那便是她与他的异母弟弟,萧承锐,那段被尘封在时光深处、语焉不详的过往。
那模糊不清的“曾经”,像一坛埋藏多年的毒酒,表面平静,内里却日夜腐蚀着他的信任与安宁。
他闭上眼,濒死前那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病榻前,栖凰握着他枯槁的手,鬓边霜雪刺目,那双曾盛满星河的眼眸,历经风霜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
一种他当时未曾深究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阿圭,这辈子,我从未后悔嫁给你。只是……承锐他,当年也是一片真心,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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