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染坊院里那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冰化了,露出底下黑绿发臭的淤泥。空气里那股熬煮烂草树皮的恶臭散了,又被一股更阴沉的死气取代。墙角堆着的“墨香轩”次品纸受潮返黄,霉斑像溃烂的疮口。破窗棂在寒风里哆嗦,吹进来的风都带着铁锈味。
刘二狗缩在灶膛灰堆旁,冻得嘴唇发紫,怀里紧紧抱着个瘪塌塌的粗布钱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可怜巴巴的十几个铜板,还有几张揉得发烂的欠条。“哥……东街老孙头……昨儿把咱订的稻草钱……退回来了……”他声音带着哭腔,把几张沾着泥脚印的破纸递过去,“说……说往后不卖了……高价?周记把价抬了三倍!三倍啊!他娘的稻草比肉贵了!”
陈默没接那几张烂纸。他蹲在染缸边,手指抠着缸壁上干涸发硬的靛蓝污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目光扫过院里空荡荡的角落——那里本该堆着新收的稻草、枯树皮、破渔网,是“墨香轩”的命根子。现在只剩几根烂草绳,在风里打旋儿。
“猪油呢?”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西市张屠户……”刘二狗头埋得更低,瘦肩膀缩成一团,“他婆娘……抱着孩子跪在肉摊前哭……说……说再敢卖咱猪油下水……周家就砸了他摊子……打断他男人的腿……”他猛地抬起头,小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恐惧,“哥!咱……咱的皂!没油了!熬不成了!”
寒风卷着对街周记铺子伙计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刀子一样刮进来。“周记上等灯草!便宜卖了!”“周记新熬猪脂!油光锃亮!”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陈默缓缓站起身。破袄下摆扫过缸沿,沾上一道黑绿的泥印。他走到墙角那堆熬皂的工具旁——歪斜的大铁锅冷冰冰,锅底凝着厚厚一层黄腻的油膏,像凝固的脓血。旁边几个豁口瓦盆里,筛好的草木灰堆得冒尖,灰扑扑的,死气沉沉。
没油。草木灰就是废物。
299。那三个血字在眼前晃,晃得他胃袋抽搐。他猛地弯腰,从柴草堆里抽出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崩得厉害,映着他眼底的血丝。
他走到那口裂了缝的靛蓝大染缸前。缸底淤泥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腻腻的东西。是陈年染料、猪油皂废渣、死老鼠腐肉、还有不知什么污垢混合发酵出的……油膏。黑绿色,黏稠得像沥青,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腐臭、腥臊和刺鼻化学味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他蹲下身,柴刀尖狠狠戳进那层油膏里!用力一剜!
“噗嗤!”
一块巴掌大、黑绿发亮、裹着泥浆和腐烂草叶的油膏被撬了起来。恶臭瞬间浓郁了十倍!像打开了地狱的粪坑!熏得旁边的刘二狗“哇”一声干呕起来,眼泪直流。
陈默面无表情。他捏着那块还在往下滴落黑绿色粘液的油膏,走到冷灶边。把油膏丢进那口熬皂的大铁锅里。锅底残余的冷油膏被砸得颤动。他又剜了几大块,直到锅底铺满厚厚一层黑绿粘稠的腐油。
“烧火。”他声音干涩。
陈忠佝偻着背,枯爪哆嗦着点燃柴火。湿柴混着烂草,浓烟滚滚。火苗舔着冰冷的锅底,锅里的腐油开始软化、融化。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猛地炸开!比熬烂草皮臭十倍!比死老鼠臭百倍!像无数腐烂的内脏在高温下蒸腾!浓烈的黑烟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熏得人眼睛刺痛,喉咙发紧,肺管子像被砂纸打磨!
“呕——!”刘二狗再也忍不住,连滚爬爬冲到墙角,吐得天昏地暗。
陈忠枯树皮般的脸皱成一团,浑浊的老泪被熏得哗哗直流,佝偻着背剧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默也被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咬着牙,用根长木棍死命搅动锅里粘稠翻滚的黑绿色油膏。油膏在高温下冒起粘稠的气泡,破裂时发出噗噗的怪响,溅起恶心的油星。那股混合着腐尸和化学品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雾,笼罩了整个破院。
搅了不知多久,油膏终于化开,变成一锅翻滚的、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绿色液体。他抓起筛好的草木灰,一瓢一瓢往里倒。灰白的粉末落入滚烫的黑油,瞬间被吞噬,只留下更深的污浊和更刺鼻的混合怪味。
他继续搅。手臂酸麻,汗水混着黑灰从额角淌下,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锅里的混合物越来越粘稠,颜色也从黑绿变成一种更恶心的深褐色,像一锅熬糊了的毒药。
“成了……成了吧哥?”刘二狗吐得虚脱,瘫在墙角,有气无力地问。
陈默没说话。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毒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期待,只有一股死寂的麻木。他停了搅动,任由那锅毒油在余火下慢慢冷却、凝固。
一个时辰后。锅里的东西彻底冷透了。凝结成厚厚一大块,表面坑洼不平,像一块巨大的、风干的牛粪。颜色是深褐发黑,边缘还带着没化开的草木灰颗粒。恶臭依旧浓烈,只是不再那么刺鼻,变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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