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她的图纸。陆远是房东？
这个巨大的、赤裸的空间，这个她梦想的具象化载体，此刻像一个冰冷的讽刺，又像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沉重地压在她面前。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水泥粉尘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震惊、荒谬、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命运愚弄的愤怒，在她眼底激烈地翻滚、冲撞。
陆远看着她脸上瞬息万变的复杂神色，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握着图纸的手很稳，任由月光在泛黄的纸面上流淌。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林知知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极其艰难地从那张承载了她所有梦想和此刻巨大冲击的图纸上移开，仿佛那图纸有着灼人的温度。视线掠过陆远平静等待的脸，掠过他身后月光下巨大的、沉默的承重柱，最终，落回到自己脚下。
粗糙的水泥地面，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冰冷的灰白色。一粒细小的碎石硌在她鞋底边缘，带来微不足道的触感。就是这里。图纸上那个开阔的、被她无数次幻想铺上昂贵地毯、摆放着舒适沙发的位置。
她动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冰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传递到她的膝盖和掌心。
她伸出手，没有去看图纸，也没有去看陆远，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将掌心用力地、牢牢地按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冰冷、坚硬、粗砺的触感，带着未散尽的潮气和粉尘的气息，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真实得令人心悸。这不是样板间光滑的恒温地砖，不是她幻想中柔软的地毯，这是最原始的、赤裸的、承载一切的基底。
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月光，无声地包裹着她蜷缩的身影。
陆远站在一步之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个蹲在月光里、掌心紧贴大地的身影，眼神深得像月光下的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长。林知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依旧低着头，但按在地上的那只手，五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接着，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像是从被堵住的喉咙深处、从灵魂最疼痛的裂缝里，硬生生挤了出来。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瞬间撕破了毛坯房里凝固的寂静。
那一声呜咽之后，是彻底失控的崩溃。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太久的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不再试图压抑，哭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毛坯房里回荡、碰撞，听起来格外凄怆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陆远终于动了。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在她身边，同样慢慢地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她颤抖的肩膀，只是将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稳稳地覆盖在她紧按着地面的那只手上。掌心相叠，他的温暖包裹着她指尖的冰凉和水泥地的粗粝。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用掌心的温度，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月光将两人依偎蹲着的影子，投在空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林知知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复。她依旧低着头，长发凌乱地粘在潮湿的脸颊上。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温暖而坚定。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月光似乎都偏移了一点点角度。林知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尘埃的味道。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绝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震惊过后的茫然，痛苦沉淀后的余烬，还有一丝刚刚燃起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亮光。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般的重量，再次投向那张被陆远小心放在一旁地上的泛黄图纸。
线条依旧，尺寸依旧，是她魂牵梦萦的蓝图。
然后，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扫过眼前这片巨大、赤裸、月光充盈的空间。粗糙的水泥墙，巨大的承重柱，没有窗框的巨大洞口外流动的城市灯火……这一切，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和那张图纸，和身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无法分割的联系。
她看着陆远。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月光下无风的深潭，清晰地映着她狼狈的影子，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等待的沉静。
林知知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发紧，尝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图纸，”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纸上，又缓缓抬起，环视这空旷的毛坯，“这里……”她顿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此刻内心巨大的、仍在翻腾的感受。
陆远耐心地等待着，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轻轻收拢了一下。
林知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这空间里所有的月光和尘埃。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仿佛历经劫波后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出的颤抖笑意：
“它……它好大。”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月光流淌的洞口，望向外面那片闪烁的城市星河，又慢慢收回，落回到陆远映着月光的眼睛上。
“比我想象的……还要空。”
话音落下，寂静重新笼罩。但这寂静，已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它被月光充满，被尘埃充满，被某种刚刚破土而出的、巨大而陌生的东西充满。
林知知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在那粗糙的水泥地上，微微翻转了手掌，指尖轻轻勾住了陆远覆盖在上面的手指。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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