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金碧辉煌与刺骨寒意被尽数隔绝。我没有回头,脚步沉重地走下汉白玉台阶,穿过空旷的广场。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无比修长。
回到客栈,我挥退了满脸堆笑的小二,将自己反锁在静室之内。那扇薄薄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一道屏障,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黑暗如冰冷的海水,无声地将我吞没。我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一股凉意自尾椎升起,沿着脊骨蔓延,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开始僵硬,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养心殿中被强行压下的气血,此刻在我体内疯狂翻涌,一股浓重的腥甜冲上喉头。我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硬生生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
闭上双眼,紫禁城上空那恐怖的景象却在脑海中变得愈发清晰。那条本该威严神圣的金色巨龙,鳞光黯淡,龙目中流淌着痛苦的神色。缕缕黑雾如亿万只贪婪的尸蛆,飘向帝都,疯狂地啃噬着它的身躯。它那无声的悲鸣,如同一根根钢针,在我识海中反复穿刺,神魂传来针扎般的痛。
我尝试运转灵力,欲要归元平复,丹田内的灵气却变得滞涩不堪,每运转一个周天,胸中的烦闷反而加重一分。丹田内的元婴盘膝而坐,那张与我一般无二的小脸上,满是凝重与疲惫,连带着我识海中的浩瀚星图,也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所遮蔽。
“逆天……改运……”
这四个字,如同一个疯狂的魔咒,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响。何为天?何为运?我又凭什么去逆,凭什么去改?为谁而改?为了养心殿里那个被权力欲望蒙蔽了双眼的年轻帝王?他看不见龙脉之衰,他只想要一柄顺手听命的刀。
我攥紧双拳,锋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我却不觉。窗外,京师的夜色并未因夜深而沉寂。权贵府邸的丝竹之声,幽深巷弄里的隐约哭嚎,醉汉的狂笑,女人的尖叫,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这些混杂的红尘声浪,轻易地穿透了墙壁,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猛然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污浊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让这寒意冷却我滚烫的额头。
我缓缓关上窗,走回静室中央,盘膝坐下。道心绝不可失,否则万事皆休。我强行摒除杂念,一遍遍默诵《太上清静经》:“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经文如水流淌,那股焦躁却如附骨之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夜,愈发深沉。就在我体内灵力几乎要逆行暴走之际,一阵脚步声自楼下传来。那脚步声轻盈,却又无比清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透着一股宁静而沉稳的力量,竟似能抚平这世间的躁动。
神识微动,探了出去。脚步声,在我的房门前停驻。
来者身着一袭素蓝道袍,头束方巾,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壶酒,两碟小菜。他的气息平和中正,如山间古观,如月下青松,不带一丝烟火气。
是龙虎山的张应韶天师。
心中莫名一松,自养心殿归来后便一直紧绷如弓弦的戒备,在这一刻悄然卸下。我起身,拉开了房门。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月光如水银般泻了进来。张应韶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当他看清我苍白的脸色与眼中的血丝时,笑容微微收敛,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了然与关切。
“林师弟,贫道听闻你回京数日,却足不出户,想必是心有烦扰。今日偶得闲暇,备了些薄酒,想与师弟对酌一番,不知是否会叨扰?”
我看着他手中那只还在冒着热气的粗陶酒壶,看着他那双不含任何杂质、真诚无比的眼睛,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喉咙有些干涩,发出的声音也沙哑得厉害。
“应韶师兄,快请进。”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我们就在这简陋的客房中席地而坐。他摆开酒菜,那股子质朴的暖意,瞬间冲淡了房中的孤寂。酒是龙虎山特有的烈酒“烧刀子”,装在粗陶壶里,辛辣的酒香直冲鼻腔;菜也简单,不过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豆干。毫无天师排场,宛如两个落魄的道人,在这寒冷的京师之夜,寻觅片刻的慰藉。
他为我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瓷杯中晃动。“此乃龙虎山下弟子自酿的劣酒,入口虽烈,却能驱寒。师弟,尝尝。”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道烈焰,猛然自喉咙炸开,如岩浆般冲入腹中,瞬间化作一股霸道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那因郁结而滞涩的经脉,竟被这股蛮横的酒力,硬生生冲开了一道口子!
“好酒!”我重重顿下酒杯,数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随着一口长长的浊气,吐了出来。
张应韶也饮了一杯,他放下杯子,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林师弟,你我也算神交已久。有何心事,不妨说与贫道听听。贫道或许不能为你解惑,却愿做个倾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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